第48章

  只是作品么,展览过后滞销的要么停在合作方的仓库里落灰,要么放在家里落灰。她自己倒是有间画廊,除湿防尘之类的设施一应俱全,不过在锦都。她自认为没有打理产业的天赋,锦都的生存空间也不如江市,更何况地理位置上太遥远,便不再关心了。
  但作品有人买还是好的。毕竟艺术作品都是观者与创作者的双向情感交互,通过某种场域中的共通记忆,去追寻一段虚无缥缈经验中的相似性。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愿意购买,总归是认可。
  颜洛君有时觉得矛盾,一面追求世俗的认可,一面又不愿意放下身段去做全然供给下沉市场的东西。学生时期所接受的理论价值并不包括如何应对这一艰难选择,她好像也很难在其中找到一个合适的自洽点。与其说是求得平衡,不如说随波逐流,放任一切发展。
  ——这并非当下所亟待解决的问题。总之展览快结束时作品售出是好事,颜洛君确认过价格和分成比例没问题,将后续问题留给了助理。而她被这么一打断思路,重新拿起画笔时手感不大对,换过一支,又换一支。
  她端着玻璃杯喝饮料没注意,吃进一小片薄荷叶,冰凉的气息瞬间在口腔里炸开,直冲鼻腔,呛得她几乎落泪。半眯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又拿过手机看新的消息。
  郁书:听说颜老师刚从巴黎回来?
  颜洛君叹了口气。
  她搁下笔,先推门出去仔细洗过手,再回来时停掉了耳机里的音乐。她喜欢微信聊天的好处在于没有已读功能,合作方永远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否读过消息,是在思考回答还是装死。工作软件的已读功能回给她以无形的压迫感,她在大学时期便极其讨厌。
  总之是拖无可拖了,颜洛君瞥了眼画纸上的半成品,其实只是设计草图,草得不能再草说不定最后会全部推翻重做的图。
  颜洛君:是的呢,刚从巴黎回来。临回国前有幸看了郁老师在x馆和b国c馆的两个展,学到很多。
  她看了吗?颜洛君开始翻手机备忘录,找到这两个展的名字,绞尽脑汁想要回忆起一些值得商业吹捧的细节,回忆失败,解锁一旁的ipad找到感想记录,再和照片一一对照,色彩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颜洛君:很有意义的展览,可惜我在那边停留的时间不长,不然我大概率会二刷[玫瑰]
  郁书:谬赞了。明天有空的话,一起喝杯咖啡吧。
  第66章 诸位同行讨论的问题合该是商业价值、利益交换。
  至少这次没有选址在艺术馆附近,颜洛君不用强迫自己喝下味道诡异的咖啡,也不用走进美术馆随机面对自己已经记不清的系列作品并做出义务讲解。她对介绍自己的作品并不是很在行,往往偏正式的展品介绍短短一段话得想好几天。
  郁书到得比她早,选了靠窗的位置。阳光从古典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将木质桌面切割为两半。颜洛君走进阴影里,眼睫一半被映成浅金色,又往后退了一点。
  “来了。”郁书抬头对着她微笑。
  颜洛君瞥见她合上书页,空气中的微尘随之飞舞,却透着难得的宁静感。店里在放一支曲调悠扬的曲子,郁书伸手拉上老式的丝绒帘布,将人来人往的嘈杂都隔绝在外。
  她总是给人柔和宁静的感觉。从她的影子里颜洛君看见自己的母亲。但郁书和颜凝又不太像,颜凝身上的锋芒感会更强,颜洛君看过她的身影出现在媒体报道上,晚宴里她将自己打扮得华贵雍容,烫过的卷发盘在头顶,说话时翡翠的耳坠子轻轻晃动。
  但郁书的气质并无太多棱角,她与颜洛君交谈时也更像是不急不缓的引导者。哪怕前一天颜洛君刚称赞过她的展览,得到的也只是淡淡的一句谬赞。颜洛君还将商业互夸那一套下意识搬过来时,郁书已经将这事儿一笔带了过去。
  简而言之比她老练得多也深沉得多。
  来之前颜洛君莫名有种小学被班主任检查作业的感觉,事实上她昨天已经完成了草图的迭代,甲方催稿子也不是这么个催法。估摸着郁书只是想和她聊聊天……显然她们还没有熟到这个程度,颜洛君一度试图将工作和私人生活分得很开,后来证明这不可能做到。
  郁书问过她作品的设计思路,颜洛君带了ipad,正准备将文件传给她,郁书却摆手说不用。
  “你还没有定稿,是吗?”
  “是的。”颜洛君如实道。
  “那我期待最终的成品就好了,”郁书笑了笑,“我不希望你被我的思路影响,很多时候定制化的需求会给艺术家很大的限制,最后做出来的东西往往千篇一律,也或许由于一些原因无法正常展出。但我想,你会有自己想做出的东西。”
  她推过店员送来的咖啡,表面的拉花做成郁金香的形状。最近两年江市绿化带很流行种这种花,来来回回换过好几种色彩搭配,初春之时色彩似乎很是吵闹。颜洛君揭开一旁方糖的罐子,若有所思。
  “没事的,”郁书补充了句,“距离交付日期还有一段时间,你如果有问题可以随时找我聊。当然,只是想分享最近的灵感、见闻,我也会很乐意。”
  “冒昧请问一下,”颜洛君忍不住道,“您似乎……并不只是将我当作合作者?我是指,您对其他正在合作的艺术家……”
  虽然加了前缀但还是太冒昧了,颜洛君没说完,郁书了然地笑笑:“诚然,我喜欢和年轻的艺术家聊天。并且我接触的华国艺术家不太多,作品么,我个人的感觉是,带着学院枷锁的稍微有一些多。”
  “当然只是个人的主观感受,并不是什么用以批判区分的教条,”她继续道,“你的作品风格很有记忆点,最初让我耳目一新的呢,也是上一次与你一起看的那几件作品。”
  那几件……神话题材的。
  这类题材似乎很容易被做成封建的鬼神之说,颜洛君在设计的时候试图找到它们与现代文化的共通点——虽然听上去很像政治性的东西,但最终呈现的效果却完全不同。神话说到底是产生之时的一种寄托,现代人或许难以理解不同生产力背景下的心境,但某些底层的存在是能够迁移,或者说从未改变的。
  她喜欢从旧物中寻找新的可能性。尽管最后返回的结果仍旧是旧有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基于现代语境的新诠释。
  “当然,你既然这样问了,那么肯定不止这个原因,”郁书看出她眼中的探究,没做隐瞒,“你的母亲也姓颜,名字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中文里应当是‘宁’这个音?”
  “我很欣赏她的作品,但你知道,我们的领域重合的地方并不多,”她说,“在开幕式上遇见过几次的交情,只可惜我没做过画展的策划,和她没有过正式的合作。”
  果然如此。
  换做几年前颜洛君会觉得这或多或少有些不公正,但如今她已经能够安然接受,毕竟既然称为行业,那么归根到底诸位同行讨论的问题合该是商业价值、利益交换,而非艺术本身。
  正如这个行业的学术圈子里关注的亦是人脉与资源。很多时候她怀疑艺术家真的需要一份很高的学历吗?在抛掉枯燥冗杂的理论、可供互换的资源和所谓的名校光环之后。
  学院派的风格早在数百年前已经不再流行,郁书说得很对,那些千篇一律的、僵硬的线条构造,很难让人将一幅特定的作品和它的模仿者、伪造者中区分开来。
  直到现在艺术史学家们仍旧在用画布上的签名判断一幅画究竟出自谁手,但签名并非永远正确,大有名气的艺术家签名之下,画面内容可能出自某位籍籍无名的学徒,或是数位籍籍无名的学徒,从属于这一工作室。极小的概率揭开画布一角,能窥见另一幅从未见过天日之作。
  所以她需要留下不一样的东西,哪怕当代艺术很多时候犹如摆在家里以供观赏的花瓶。但许多至今流传于世上的作品不也是赞助人定制吗?很多时候没有太多意义可供追寻,说到底不过几句空谈。
  “但愿您应当并不是希望通过我与颜凝女士熟悉起来,”颜洛君耸了耸肩,“我和她行业内的交集不多,帮不上牵线搭桥的什么忙。”
  “你不是那样想的,对吗?”郁书一副早已看穿一切的神色,“我想,这个行为与你留在国内的本意相悖。”
  她如果希望借助母亲的名望,大可不必在国内单打独斗。但颜洛君还是留在国内,不仅是因为行业本身,也有着别的考量。
  她曾经的确、非常不希望和上一辈扯上事业的关系,如今却说不准。好在颜凝一直并不干涉她的决定,给予她足够的自由发展空间,她试错的成本也很低。
  “还有问题吗?”见颜洛君摇头,郁书微笑与她道别,“那么,过两天我会回法国,后续有问题随时联系。希望合作顺利。”
  第67章 冰箱空空如也。
  傅瑞文在傍晚时分回到家。她在门口洗过手,换上家居服,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动静。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