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丫鬟低下头,连忙闭了嘴。
  转眼间,便来到听雪阁。
  亭子四周垂下珠帘帷幔,名贵软纱上泛着淡淡青绿,水面波光粼粼,显得听雪阁既低调又气派。
  棕山出来接果子的间隙,小丫鬟偷偷抬头望了一眼,只见浅绿轻纱后,隐隐约约透出一个般般入画的影子。
  是个少年,乌发半束,衣冠华贵,却斜斜倚在软榻上,手持一把折扇,内心似是十分焦躁,摇晃的力度又急又重。
  “这都什么破玩意!没一样能入口的。”谢明夷看了果子,甚是不满意。
  刚刚进去的棕山,又立马走了出来,目光落在端出来的几盘果子上,叹了口气:“拿去分了便是,以后这等粗糙的东西不要再端给少爷。”
  一阵应下的声音。
  小丫鬟看着精美的果子,不禁感叹这位喜怒无常的少爷的挑剔和难伺候,又在心底默默地想:
  少爷就是少爷,金玉堆里长大的,养出来的声音就是好听,连骂人都这么好听。
  这边谢明夷气不过,直接将扇子丢在了地下,距离那日和陆微雪交锋,已经过去三天了。
  他这几日寝食难安,那天回去后便梦到自己被狞笑的陆微雪狂捅一百刀,而那些奇怪的话依旧萦绕在陆微雪头顶,像是阎王锁命一般:
  【嘿嘿!谢明夷去死!】
  【谢明夷十恶不赦,直接剁成肉酱啦啦啦】
  【我嚼嚼嚼,谢明夷做的小肉饼真好吃,我嚼嚼嚼】
  ……
  谢明夷醒来大骇,于是赶紧请了巫祝来驱邪。
  跳大神的铃铛响声持续了三天三夜,谢明夷也陪着熬了三天三夜,此刻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邪祟必除!邪祟必除!他在心中虔诚地祈愿。
  ——他理所当然地把看到奇怪的话归为自己中了邪。
  一旁的棕山帮谢明夷把扇子捡起来,放置到金丝楠木桌上。
  丞相府向来最忌装神弄鬼,少爷之前也是对此不屑一顾的,现在竟主动请了江湖骗子来,还连跳三天大神。
  虽说谢明夷吩咐了这事要悄悄地做,可他亲自选定的地点实在太引人瞩目,棕山只求谢丞相回京再延迟几日,不要撞到少爷在丞相府胡作非为。
  想到这里,他不由担忧地看向谢明夷。
  若少爷真中了邪……
  无论你是谁,立刻从少爷身上下来!
  谢明夷自是没注意到棕山同情的眼神,他只顾盯着绿纱外的巫祝们看。
  却突然发现那群巫祝的动作都停了,甚至跪趴在了地上。
  谢明夷吓了一跳,不详的预感降临在心头,他一激动,险些从软榻上滚下来。
  “少爷,您怎么了……”棕山连忙来扶他。
  “我爹,我爹回来了!快跑!”
  谢明夷预知到了危险,哪还顾得上什么驱邪不驱邪,一骨碌爬起来就准备逃跑。
  但他起得太猛,这几天又烦得饭都吃不下,体力不支,总之是两眼一黑,伴随着轻微的耳鸣,又不小心坐回了榻上。
  “跑?你要跑去哪啊?”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
  完了!
  谢明夷连忙缩到软榻角落,仿佛这样就能钻到谢丞相看不到的地方去似的。
  “哼,为父不过出京半月,你便如此胡闹!竟敢在府里搞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真是反了天了你!”
  谢丞相一回府便嗅到一股乌烟瘴气的味道,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谢明夷,除了他,没人敢坏了相府规矩。
  找来一个下人一问,果不其然,谢明夷竟找了群巫祝来丞相府蹦跶,全然不把他立下的规矩放在眼里。
  谢丞相当即就要揪住谢明夷的耳朵,谢明夷却鬼机灵似的把脸凑了上去。
  他故作一副可怜的样子,眨巴眨巴眼,想挤出眼泪却实在挤不出来,歪着头对谢丞相说:“爹,你要掐就掐我的脸吧,我脸皮薄不会硌了你的手,你就把我这张脸掐成猪头,再把我的脖子掐断,让我去跟我娘团聚吧呜呜呜……”
  谢丞相一晃神,抬起的手又落了下去。
  谢明夷的长相确有六分像他娘柳夫人,当年的京城第一美人。
  这些年来,谢丞相都在反思,自己是否对这个儿子太过娇纵了些,可每每看见他的脸,总会想起早逝的年轻发妻握着他的手,要他哄一哄他们的孩子。
  谢明夷养成一副乖张的性子,也跟从小到大,谢丞相都不舍得打骂他分不开干系。每当谢丞相生气要罚他,他总会搬出离开了十八年的亲娘,以此唤起谢丞相并不多的父爱。
  这招屡试不爽。
  这次也是如此,看谢丞相又没舍得下手,便知道他的气顷刻消了大半,棕山很有眼色地跪下去,解释道:“少爷近日食欲不振,头痛难忍,请了大夫来也说不出缘由,所以……所以少爷才不得不想了这个办法。”
  他刻意隐瞒了三天前的事,只挑该说的,还颇为添油加醋了一番,为谢明夷塑造一个病弱的小可怜形象。
  谢明夷连连点头,作拭泪状,“是啊,爹,儿子神思恍惚,便觉得自己是招惹了妖邪,这才请了些巫祝,儿子怎样邪气入体都不要紧,可丞相府上下的安危才最重要啊,若是您回来后遭遇什么不测……”
  “胡说八道!”谢丞相黑了脸。
  谢明夷连忙噤声。
  “什么妖邪!必是你平日里怠惰懒散,一步路也不肯多走,一块肉也不肯多吃,比千金小姐还娇贵,这才生出了这些富贵病来。”谢丞相话里话外不容置疑。
  谢明夷只得点头称是:“父亲大人教训得对,儿子这便回房休息,改日便开始强身健体……”
  “我看不必了!”谢丞相打断了他,目光中带着审视,“要强身健体,何需改日?你姐姐怀了龙胎,现下已有七个月了。圣上要太子他们去银屏山祈福,你跟着去就是了。”
  谢明夷的身体突然摇摇晃晃起来,晕头转向似的,皱眉扶着脑袋,嘴里喃喃自语:“我的头好难受……我好像又病重了……棕山,快去叫大夫……”
  “是,少爷。”棕山拔腿就要走。
  “站住!不许去。”谢丞相不留情地拆穿:“要装也装得像一些,天底下没有不懂儿子的爹!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你必须准时出现在皇宫,介时跟太子他们一起上山。”
  谢明夷惨叫一声。
  “对了,为了强身健体,你不许坐轿子,也不许坐马车,别人家的孩儿都骑马,明天你也给我骑马去。”谢丞相又道。
  谢明夷惨叫两声。
  谢丞相对他的哀嚎毫不理会,径直走到清晖池旁,下达了命令。
  “把这群坑蒙拐骗的给我赶出去!”
  谢明夷不惨叫了,他得省着点力气。
  “少爷,这下该怎么办?”棕山问。
  谢明夷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将软榻上金丝软枕扔出去,愤恨道:“这个亭子叫听雪阁,对吧?”
  棕山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点头。
  “给我改了!这名字难听难听真难听,还听雪,雪哪里有声音?”
  “那少爷想改成什么?”
  “随便,听雨听雷听呼噜都行,就是不许听雪!以后别让我看见雪这个字!”
  他最讨厌雪了!
  -
  次日卯时。
  宫门前。
  谢明夷跨坐在一匹枣红骏马上,头上戴着攒金玉冠,身穿朱红圆领袍,脚蹬黑缎长靴,暗金云纹的腰带束得极紧,勾勒出纤细腰身,腰间还挂着合乎礼仪的各色长穗香囊。
  旁人打眼一看,便觉不凡。
  他正一手抓着蛇纹软鞭,一手抓着缰绳,整个人坐得挺直,身后是红墙金瓦,清晨的朝阳照耀在他矜贵冷淡的脸上,显得格外耀眼。
  周围聚集了不少世家子弟,虽都是盛装出席,可跟谢明夷比起来,却显得黯淡无光一般。
  他们不由得聚集起来,闲谈的同时,目光却似有似无地落在谢明夷身上,连话语间也多了几分试探,都等着别人先开始讨论这位小国舅。
  而处在风暴中心的谢明夷对这些关注全然不知,他看似处变不惊,实际上却已经在心里问候了陆微雪八百遍。
  他真的受够了!
  自从六年前出了那事之后,他就不再骑马。
  换句话说,他恐惧骑马。
  这次被迫骑上马,谢明夷浑身僵硬,一路骑到宫门,已经将他所有的力气耗尽。
  若要他一路就这么骑马到山顶,那可真要了他的命。
  谢丞相一大早就起来,亲眼看着谢明夷骑上马离开丞相府,导致他根本没办法偷偷坐轿子或马车。
  真是亲爹!
  就在此时,谢明夷突然瞥到,队伍的最后,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古朴典雅,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大体似乎旧了一些,但细看下来,用料都是一等一的好,必然不是出自小门小户之手。
  放眼望去,这偌大的宫门前,竟只有这么一辆马车,其他人则全部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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