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元祯下意识拽了拽宫绦,果然有三分陈旧,再一想这是萧夷光特意向宫婢学来,编了半个晚上的成果,做完宫绦,萧夷光说礼尚往来,非要自己也编个同心结送她……
  从前有多蜜里调油,现在心情就有烦闷,元祯干脆扯下丝绦,扔给苟柔:“拿去收着。”
  没了宫绦,鞓带上也就有一只玉环空闲下来,谢真一果真取了香囊,掩去面上的羞涩,墩身要给她系上。
  寿春笑眯眯,她不管前朝有什么斗争,七娘又站在哪一派,总归皇位是元氏的,侄女是自己的,她总要为大周的千秋着想,不能让元祯吊死在萧氏一棵树上。
  储位空虚,寿春比谁都急,萧八娘还主理后宫时,她就寻了不少偏方给妻妻俩送过去,有让八娘吃的,也有让元祯吃的,也不知两人放没放在心上,年轻的女郎脸皮薄,她也不好多问。
  后来寿春见吃药没有效果,又在府里张罗着训练歌伎舞伎,等他们一个个身段练得比棉花还软时,才送到宫里给元祯。
  没成想,一日她出宫稍微晚些,走上了岔路,竟看到前面推着夜香车的宫婢走路如风摆杨柳,身姿好不魅惑,追上去瞧才发现人竟是从自己府里出去的舞伎,正对着污秽不堪的夜香一把泪一把汗。
  寿春就什么都明白了,皇后不愿意,容不下侍婢,她自然也不去讨没趣,息了塞人的心思,只心里暗暗着急。
  谢真一手指还未勾上环圈,元祯就俯下身子接了过来,不劳她动手,自己打了个精致美丽的结,好生挂在带上。
  那罗延还没有原谅我?
  温婉的笑停滞在嘴角,谢真一不敢置信的抬头,雪肤花貌透出几分苍白,氤氲了层水光的眸子如同薄薄的琉璃盏,仿佛元祯喘口气都能将她碰碎。
  元祯被她瞧得心虚,生怕七娘回头就去跟寿春告状,便弥补似的摩挲香囊,夸她的手艺:“香囊很漂亮,朕很喜欢。”
  “陛下若是喜欢,改日妾多做几个送进来。”
  谢真一这才绽开笑容,带着世家贵女的矜贵点点头,也不多纠缠,施施然回到寿春殿下身旁。
  寿春看窗外的日头西斜,寻思着元祯不愿意,她也不能强求,那就将七娘留下吃顿饭吧,两人慢慢接触着,万一感情就能升温呢?
  哒哒哒哒。
  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丹阳头系红色抹额,腰挎环首刀,伸手掀开门帘,脸上的神色焦急,迭声喊道:“姑母,阿姊。”
  “出什么事了?”
  寿春先迎上去,见她脸上干干净净,衣裳虽不得体,但也不像磕着碰着的模样:“吓死姑母了,你身子不舒服?”
  “不是我,是阿嫂。”丹阳挨了元祯一眼刀,连忙改口:“不是,是禁足在椒房殿的皇后娘娘,婢女敲门说皇后发起了低烧,想要寻个医工进去给瞧瞧。”
  殿中三人的脸一同看向元祯,元祯的手刚焦急的攥上手杖,又若无其事的松开杖柄,语气中隐隐透出不悦:“宫里的人是怎么伺候的——既然是低烧,用没用热水擦身?”
  丹阳道:“不光是水,连酒都用上了,还是不大好。宫婢也说皇后不许请医工,是她们见皇后忽冷忽热,总也提不起精神,念到皇后从前的好,就自作主张了。”
  这病来的倒是蹊跷,因为萧夷光有过前科,元祯第一反应是她又想向外面递消息,生病请医工只是她的借口,眉心微微动了动,只听谢七娘问:
  “丹阳殿下守着椒房殿,可曾进去看过皇后的病情?”
  “去看过,的确是在发烧,我在的时候,还吐了阵,只是吐不出什么东西。哦,宫婢说她这几日都没好好用饭了。”
  两指宽的丝被都掩不住阿嫂消瘦的身躯,她苍白着脸睡在素净的软枕上,纤巧而窄细的手腕露在外面,丹阳绕过手腕去探她的额头,生怕自己粗鲁的手将她碰碎。
  谢真一见元祯扭过脸,装作不愿意听皇后的消息,眉心的小山却起起伏伏,显然心早就飞到了椒房殿,就主动给了她一个台阶:
  “陛下,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皇后自个孤零零的在椒房殿,还不知身心有多难受呢,左右有丹阳殿下在,不妨遣个得力的医工去为皇后看诊一番。”
  “皇后身边又不是没有婢子,有的是人陪。”
  元祯话虽这么说,但行动可没含糊,直接将尚药局里最好的医佐派出去:“那就让孟医佐过去瞧瞧吧。”
  丹阳嘴角不自觉上扬,孟医佐这几日总躲着她,她正愁没理由去寻人呢:“好嘞,我现在就去。”
  元祯目送她出门,奇怪道:“丹阳怎的这么高兴?”
  不到小半个时辰,三人正在用饭,丹阳又猛冲进来,她的步伐像是踏在云端,又好像喝了两坛美酒,晕晕乎乎的:“阿姊,阿姊,有个好消息——”
  “阿嫂她,怀孕了!”
  “砰——”
  不待其他二人有所反应,谢真一先失手打碎了粥碗,她的手无力垂下,连小小的汤匙也握不住,任由它跟着坠在地上,在一地破碎的瓷器上又开了朵花。
  元祯的银箸还停在面前的螃蟹清羹里,皇后怀孕的消息好似晴天霹雳头劈下,她维持着原有的动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丹阳的脚钉在原地,看了看同样惊愕的谢七娘,她还以为阿姊已经移情别恋,觉得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就敛去了兴奋:“阿姊,孟医佐说皇后娘娘有孕,已经一个半月了,之前的那些症状都是正常的。”
  “这是好事呀!”
  寿春先反应过来,她这个侄女子嗣缘浅,好不容易能迎来一个,虽然生母还在软禁中,也不能忽视:“陛下,怀孕这的人最容易多想,用过饭后您就去瞧瞧皇后吧。”
  ————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谢七娘,元祯赖在御座里,不是嚷着脚痛,就是说腿软,总之像不想上学堂的稚童,一边好好的答应着寿春,一边屁股都没挪动半分。
  拖到最后,宫门都快落匙了,寿春一把推过闲置已久的四轮车,教宫婢们抬也要将天子抬进椒房殿,元祯这才不情愿的站起来,口中辩解道:
  “有孕的人嗜睡,万一皇后睡下,朕再去惊扰,总是不好的。”
  寿春亲自送她走出明光殿,将人按在步撵上:“皇后知道你能去看她,高兴还来不及,陛下就别磨蹭了。”
  内臣们肩扛步撵,步子轻轻摇晃,元祯迎着拂面而来的夜风,以手撑着脑袋,心情也一上一下的起伏。
  随着长长宫道的一点点消失,她看到椒房殿外火红的灯笼,心脏猛烈躁动着,舌尖也莫名尝出一点苦涩。
  她极想去椒房殿,但想到横在两人中间的鸿沟,又不敢去,倘若萧夷光悔恨之余,再坦白出从前许多欺瞒着的事情,那两人今后该怎么办?
  朝臣们请求废后的奏疏,不是没有提过皇后之过,林林总总,说什么的都有。
  元祯像掩耳盗铃的孩子,不听不信,将这些奏疏全都扔到库房生灰,其实她更忐忑这些过失真的从萧夷光请罪的口中说出来。
  ……
  走下步撵前,元祯命人将皇后有孕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到并州铁骑的军营里,相信有亲情的加持,萧恪会更快的放下对朝廷的疑虑。
  丹阳已经将她要来的消息提前告诉了椒房殿,踏进宫门,元祯便望见殿前乌泱泱候着一群人,最前面的人抬起头,许是望见如流水游龙般的卤簿,率先跪下行礼:“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都起来吧。”
  元祯左手撑杖,右手虚扶一把,不经意间触碰到萧夷光的侧脸,像是摸到了清晨的瓦砾,冰冰凉凉。
  她这是在外面等了多久?
  自己若是不来,还真能站一夜?
  就算皇后在软禁中,就算她的阿舅想要推翻大周的江山,元祯也问心无愧,不曾缺了短了她什么,她怎么还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元祯有点恼火,示意苟柔给她披上件薄薄的狐裘袍。
  往常她一个月倒有二十九天住在椒房殿,对这里的桌椅箱笼都熟悉得紧。
  数日不来,椒房殿陈设虽然照旧,空气里还散发着好闻的龙脑香,元祯却感到束手束脚,像是去了陌生的皇亲府里做客一般。
  萧夷光接过宫婢的茶奉上,却被推拒了去。
  第89章
  元祯淡淡地瞄了眼她乌青的眼底:“你的精神不好,这些事让底下人来做就好了。”
  孕期里的坤泽本就多愁善感,更不要说再次要面临家亡人散的萧夷光了,她能强打精神,摆出笑脸迎着元祯,就已算是心志极为坚韧的。
  可寥寥数语,元祯态度冷淡到像是放凉的白水,萧夷光咬唇泪光闪烁,面色比照在地上的月华还凄白。
  手臂粗的蜡烛一气燃了十多支,插在烛台上做成蜿蜒的小山状,照得椒房殿亮堂堂。
  元祯垂眸盯了会靴尖,目光瞥到地上的影子,倒在地上的影子飞快的用手揩了下脸,肩头也抖了抖,像是在极力忍住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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