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陛下还是虚汗不止?”
  苟柔直起腰身,先点了点头,又竖食指在嘴唇上,示意她元祯尚在熟睡。
  元祯睡睡醒醒,听到耳边有明月婢的声音,以为是朝堂上出了事,于是强撑着睁开眼,细若游丝道:“可是皇后来了?”
  罗帐边挂着的香囊动了动,萧夷光坐到床边,拿起自己的手帕揩去她人中里积蓄的汗珠,轻柔道:“陛下,进些参汤再睡吧。”
  参汤有大补元气、回阳固本的良效,理论上说,最适合元祯这样气血俱虚、汗流成注的病人饮用。
  元祯想说参汤是日日喝的,却也不大见效,但她又怕明月婢听了忧虑,于是勉强笑道:“好——你日中过来,外朝是不是生了事?”
  有元祯的默许,这几日的奏章都是萧夷光代笔,她没有邀功,而是谦逊道:
  “有国相等一干忠臣能将在,朝中一切都好。妾倒是还有件喜事,想要告诉陛下。”
  元祯被搀扶着靠在隐囊上,虚弱的笑笑:“哦?什么喜事?”
  今日的明月婢,眉裁翠羽,肌胜羊脂,一派风姿月态的模样,仿佛将殿外夏日的生机都带了进来。
  她看了,不仅心情莫名好上许多,就连沉重的身子,都感到越发轻盈。
  “九娘带着并州铁骑,已经抵达江州,与卢猷之合兵一处。京口卫的八万兵马,也在司马将军的率领下,进驻衮州,只要粮草一到,就能分兵夹击中原。”
  “好,好,好。咳咳咳。”
  元祯一激动,连说三个好字,她呼吸太快呛了口风,又剧烈咳嗽,直到参汤端过来,才压下胸口的震动。
  眸中闪烁着喜意,萧夷光也扬唇一笑,恐怕全建邺城中,除了阿娘,她是最希望北伐的人。
  过去两年里,萧氏的本家、姻亲有不少人冒死逃出中原,渡江投奔阿娘,可他们都不清楚阿母的消息。
  屡次的失望,让萧夷光转而将希望寄托于北伐军,她有一种预感,阿母就藏在长安的某一处,正等待着她来解救。
  “今日的奏章中还有一事,需要陛下决断。”
  元祯心情很好,嘴唇也慢慢染上血色,她问:“什么事?”
  “楚王殿下上书,想要陛下从西山寺院修行的弟妹中,择一人立为皇储。”
  萧夷光见元祯的脸色由晴转阴,大为不快,就劝道:“楚王素来玩世不恭,却能有这样的担忧,想来陛下的病已经惹得人心惶惶。陛下若是不愿,妾就驳了回去。”
  “哼,朕的家事,还轮不到她来做主!”
  元祯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她拉过萧夷光的手,深深叹息:“不是我不愿意立储,只是教他们继位,你该何去何从?皇后、太后,都不合适。”
  作为同辈人,新帝不可能尊萧夷光为太后,更不会容忍她永远戴着皇后的凤冠。元祯一死,她的处境会非常尴尬。
  萧夷光凄然一笑:“陛下都走了,妾还在乎那等虚名浮利做什么?去西山寺与桓三娘作伴便是了。”
  第81章
  许是被药性催晕了脑袋,听到明月婢愿意青灯古佛,度过余生的一刹那,元祯心中竟有种石头落地的感觉。
  自己驾崩,有萧氏的权势在,明月婢要想效法前朝惠帝的皇后,在宫禁中豢养几个面首,操纵几桩国事,是轻而易举的事。
  ……
  旋即,她抿紧了嘴唇,为这种想法感到不耻,自己怎么能怀疑明月婢的真心呢?
  眼下最大的忧患,应当是她们无女,家国后继无人呀!
  “咳咳咳,我不忍心你去那种地方。”
  元祯从隐囊下摸出一条细长的匣子,“我已经命顾七娘起草好了诏书,任楚王为宗正,留她在建邺,等再过些时日,就给她赐婚。”
  “陛下是想过继楚王的孩子?”
  “唯有这样做,你才能继续留在宫中。”
  为了给明月婢留条后路,元祯可谓劳心劳神,特意将顾七娘招床边,自己口述,让她将旨意逐字写下来,又亲自校对了一遍。
  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她疲倦揉了揉眉心:“我属意萧丞相的小女儿萧娥,唔,你与她相处过时日,觉得这桩亲事是否可行?”
  就目前的时局来看,让楚王与萧娥结合,再过继她们的孩子来给皇后抚养,既能巩固皇室的权威,还能赢得掌握重兵的萧氏拥护,这项安排算得上十全十美了。
  倘若楚王不是心有所属的话。
  于公,萧夷光亦赞同下一任天子身上流着萧氏的血,于私,她又觉得楚王不会情愿,到时能给元祯捅出大篓子,便道:
  “陛下思虑周全,只是怕楚王她不会满意。”
  元祯敲着木匣,明知故问:“让她娶谁她会满意?”
  萧夷光眼睫颤了颤,垂眸不语。
  “咳咳咳,丞相与大长公主同意,便由不得她,等孩子生下来,就再把她赶回豫章,省得让朕心烦。”
  美人对坐在咫尺间,元祯的目光一点点勾勒她的螓首蛾眉,停留在朱唇榴齿上,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心尖像被羽毛抚过。
  似乎罗帐里的药气也淡了些,她嗅了嗅,总觉得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海棠信香。
  轻笑一声,元祯伸指勾起明月婢的下巴,拇指擦过她的唇角,沾上一抹朱红的口脂,看着她莹白的耳垂染上绯红:
  “朕心意已决,就这么定了——生了这么久的病,我也好久不闻丝竹声了。”
  如今她生病,正是郁结于胸的时候,萧夷光便没有劝诫,纵容道:“妾去传乐伎。”
  “不用她们,正巧张十一郎最近从中原买了一套玉磬,让人抬来,你亲自敲给我听听吧,明月婢。”
  萧夷光抿了抿唇,嫣然笑道:“好,妾去准备。”
  她顺手捞起木匣,打算教李大郎送去中书省,颁下诏令。
  走到宣室殿,萧夷光掂量着手中的木匣,发觉它格外沉重,便启开一瞧,见里面赫然躺着两道诏书,不由怔住。
  一道上面的红封写着楚王,另一道却干干净净。
  踌躇片刻,她抬头四望,见内臣宫婢都立于殿外,便徐徐展开诏书。
  诏书的字迹飘忽,是元祯的亲笔,她在重病中仍对朝政放心不下,连忙加封了郑伯康为右仆射,兼任兵部尚书,命他星夜回建邺辅政。
  至于江州刺史的位置,则给了他的女儿郑銮。
  不仅如此,广陵王元叡膝下还有两位庶出的坤泽,分别被元祯封为建安长公主和彭城长公主。
  建安长公主较为年长,已年满十四,也被元祯赐给了郑銮做正妻。
  朝中原就有萧氏谢氏两家争锋,郑伯康进京,江州势力也会紧随其后的渗入,加上元祯的眷顾,定会对其他两家形成泰山压顶之势。
  卷起诏书,妥帖封好,萧夷光依旧让李大郎送到中书省。
  宣室殿的御座后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天下十七州舆图,由牛皮黄纸制成,将大周的每一条河流山脉都蜿蜒细致的描绘出来。
  萧夷光徐步走至舆图下,手指迷恋的划过每一座城池,这锦绣江山,倘若真的交给楚王的孩子,再由郑氏摄政,她会甘心吗?
  英娘手持托盘:“皇后娘娘,为您击磬的衣裳已经备好了。”
  玉磬音色高雅,为了与之相衬,宫婢们备下的都是清淡素雅的襦裙。
  “我记得上个月丝坊令刚进贡了一条曲裾素纱薄裙,薄若蝉翼、轻如云雾,将它也拿过来吧。”
  那件纱裙皇后曾试穿过一回,英娘服侍时,偶一抬眼,隔着薄纱都能看到衣下细腻的肌肤,以及……裙子轻若无物,颜色浅淡到像是什么都没有穿。
  “喏。”
  许是皇后想讨陛下的欢心吧,英娘想到什么不该想的,脸颊顿时烧起来。
  打发走臊红脸的英娘,萧夷光又冷声吩咐商音:“告诉孟医佐,若能尽快寻到好法子医好陛下,就升她为直长,但若陛下在病榻缠绵过七日,她这差事就不必做了。”
  陛下受了风寒,派人到处寻找孟医佐,几乎将整个建邺城翻遍了,都没有见到她人影,皇后无奈,只能教其他医佐为陛下看诊。
  过了两日,孟医佐才出现,进宫看诊时还神情恍惚,魂不守舍,这才把陛下的病情耽误了。
  商音为她捏了把汗,“奴婢这就去说。”
  她出门就去了外朝,到尚药局去找孟医佐,结果里面碾药的药童说:“孟医佐前日就没来。”
  “今日不是她当值吗?”
  药童赤白的双脚滚着药碾子,笑道:“她告假了,还是丹阳长公主府的人帮她来请的假。”
  莫不是丹阳长公主也生病了?商音有点糊涂,叮嘱药童:“孟医佐一回来,就教她来椒房殿找我,这是掉脑袋的大事,可不要忘了。”
  自元祯生病后,怕过了病气,两人分榻而眠。
  当天夜里,萧夷光击完玉磬,没有走,而是褪下了身上的衣裙,露出曲裾薄纱衣裙,被留宿在了椒房殿。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