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营寨上下皆大欢喜,元祯回帐时,脸上也带着笑,直到看见眼前人,笑容才凝住:
“明月婢,你这是在做什么?”
像月宫中的姮娥仙子落入凡尘,萧夷光一身缟素,秀发堪堪挽了个垂髻,明明洗尽铅华,冷淡的神情却让人不敢接近。
她身姿高挑,手里捧着三股线香,自上而下瞥了眼元祯,冷冰冰道:“妾在为六郎谋一出路。”
“萧六郎,萧子敬?”
短短几个时辰不见,明月婢变得既陌生又熟悉,端详片刻,元祯才明白那点陌生感从何而来。
此时的明月婢不像她的妻子,反倒像极了长安城门外,与自己尚无情无义的萧八娘。
她心中一紧,推着四轮车过去:“你若肯劝说萧六郎归顺京口,他不会不答应,只要合兵一处……”
“不必劝了,六郎他脊背硬。”
元祯的脸一下子变得像秋露似的白,她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
萧夷光的胸口也好似压上了块千斤重的石头,她多想时光在拆信前一刻停止,让她永远不要接触到元祯的真相。
可是这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想到信中元祯的无情无义,浓浓的恨意油然而生,她的指甲扣破掌心,带着满手鲜血,扬手揭开了蒙着黑布的长方匣子。
里面竟竖着道木制牌位,上面清晰可见的刻着:“大周五营校尉萧子敬之神位”。
将线香插入牌位前的香炉里,萧夷光淡淡道:“妾知道六郎此战一定有去无回,有感于他的英勇,所以提前备了些东西为六郎招魂。”
苟柔看了大惊失色,她忙扑上去,重新遮起了牌位,还想拿走,却被萧夷光制止了下来。
耳畔嗡嗡作响,元祯震惊,嗓音干涩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但我绝无逼六郎送死的意思。”
第52章
元祯急切寻到她的眸子,却发现明月婢眼中同样闪过一丝痛意,旋即这抹情绪就被淡漠掩盖了去,变回素衣般的寡淡。
手轻抚上牌位,木头上的纹理如同她七零八碎的心,萧夷光轻笑道:“殿下若存了将妾当做玩物的心,大可不必装出情深似海的模样。”
“我何曾有过这种心思?!”
气从丹田冲上胸腔,元祯的声音蓦然拔高,她质问道:“我待你的真心,难道你看不出吗?”
萧夷光只想冷笑,爱时的心自然为真,操纵萧氏的心也不是假的,归根到底,你最爱的还是你自己罢了。
她的语气比帐外的夜风还冰冷:“殿下为难妾的母家时,可曾想过妾?真情实意那时又在何处?”
喉咙里像堵上了团棉花,元祯挺直的腰板摇摇欲坠,最终向后颓到椅背上,她艰难的开口:“你都知道了?”
萧夷光反问:“若妾不说,殿下还想遮掩到几时?”
元祯的沉默如同狂风暴雨肆虐过的荒原,冰冷的气息弥漫在帐内,教苟柔这个低头不语的局外人心底都腾起莫名慌张,感到十分的压抑。
“朝政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但事关兰陵萧氏,你又极看重同族亲眷,如此担忧也是应该的。”
长叹一口气,眉头没有舒展半分,她道:“萧六郎,我会想办法去救,这件事却无法更改,你我妻妻一体,还望你能多——”
瞥见萧夷光眼底的失望,元祯嗓子哽咽,再也解释不下去,她无奈的笑了下,就让苟柔推着四轮车离开帐子。
两人不欢而散后,不仅这天夜里元祯没有回帐歇下,一连好几日,营帐周围都不曾见到她的身影,仿佛凭空从京口郡消失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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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上煨着的药咕嘟咕嘟冒泡,商音疾步赶过来,用湿布端起砂锅,将药渣滤出,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八娘,药煎好了。”
萧夷光睁开疲乏的双眼,晃了几晃,才看清眼前的人,抬起手感觉从肉到骨头缝,没有一处不在疼。
在商音的搀扶下,她靠上了隐囊,接过药碗,虚弱的问:“我这次睡了多久?”
“您从丑时睡下,如今才到寅时,八娘,您吃完药再歇一阵吧,睡觉都睡不安生,身子哪能养好?”
商音取下她额头上的湿帕子,浸到铜盆里的热水里:“孟医佐说您是风寒,可药吃了许多日,总也不见效果。”
眼眸中透出一丝沉重的苦涩,这滋味,压得药里的黄连都淡了几分,萧夷光道:“心病哪能被风寒药治好。”
水里的手滞住,商音叹了口气,才继续清洗帕子,她道:
“您生病的消息瞒不住,营中上下都知晓了,李大郎都托奴婢送了几支党参,可殿下呢,不仅一个照面不打,连句话都没问过。”
“她怕是……还怨着我。”
“您为的不也是她们元氏的江山吗。”商音边给她敷热帕子,边焦急道:
“奴婢也听外面的人说了,殿下不被大王看重,您若不逼她做出一番成绩,那可真要在京口呆一辈子了。”
睡过两个时辰,萧夷光额头烫得能煎个鸡蛋,呼吸都带着一股灼热,纵然病得沉重,纵然元祯不闻不问,她想与人见面的心却迫切起来。
与其说是迫切,不如说是张惶,她的心惴惴不安,潜意识里总觉得会有祸端找上元祯,于是在两人的僵持中,萧夷光先让了步,她道:
“事情总要解决——或许里面另有隐情呢?商音,你去帮我请殿下过来。”
商音给她掖好被角,奉命而去,不多时就走了回来。
萧夷光睁眼看去,心里大失所望,原来跟在商音后面的不是元祯,而是苟柔。
心里的痛又增了一分,她混混沌沌的想,自己先低了头,可这人连见一面都不肯吗?
自商音来到后,苟柔便只跟在元祯身边伺候,这会猛然见到萧夷光的病容,不禁担忧道:“太女妃身子可好些了?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尽管吩咐奴婢。”
萧夷光问:“殿下去哪里了?”
“奴婢也不清楚,她、她今日不在营寨。”
商音猜道:“那就是去了京口郡。”
那双期待的明眸像含了一泓秋水,太女妃的病容也娇弱柔美,苟柔不忍去看,含糊道:“大抵是。”
见她眼神躲闪,萧夷光却露出了然的微笑,“苟女史不要再瞒着我了,殿下她一定是去了对岸,否则不会不来看我。”
殿下临走前,特意要求所有知情人不得向太女妃透露她的行踪,这几日太女妃都在帐中养病,她是怎么知道的?
苟柔惊愕,心中先怀疑口无遮拦的曹楚,又想到在营帐附近转悠的李大郎等人,每个人都想了一遍,好像谁都有嫌疑。
她只好承认:“是的,殿下为了救萧六郎,亲自渡过长江到了对岸,不过,太女妃您放心,殿下呆在安全的地方,没有生命危险。”
尽管头脑还是昏昏的,萧夷光的心却沉了下去,方才她只是装出一副清楚明了的模样,期望能从苟柔口中诈出元祯的去向。
没想到去向是得到了,竟还是这么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她怎么也想不到元祯会因为自己的一席话,竟去以身涉险,她从没涉猎过沙场,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萧夷光不敢再想下去。
掀开锦被,她强撑着身子下床:“商音,命人备车,送我去京口郡渡江。”
元祯的身子一直未大好,有她在,起码在兵事上就无需元祯操劳了。
苟柔就是怕她会跟了去,忙阻拦:“千万不要啊,太女妃,您病成这样,去了不是让殿下担心吗。”
萧夷光淡淡一笑:“苟女史不是说殿下所在的地方很安全吗?我在那里养病也是一样的。”
太女妃实在聪慧,就算额头烧成烙铁,苟柔编出的伎俩也在她面前撑不下去。
她索性不再隐瞒:“太女妃,殿下五日前还是安全的,这几日一直没有书信寄来,她如今到了何处,我们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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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祯渡江后,没有着急去萧六郎驻扎的彭城,而是在淮阴郡住下,打听齐全北岸的形势,才教牙侩充当信使,帮她向朱大郎寄了封信。
朱大郎是当地豪族朱氏出身,为人好大喜功,雄踞一方后招才纳士,有从长安逃来的宾客为了奉承他,故意道:
“长安有相士说‘东南有天子气’,此言连大司马都深信不疑,如今我等见刺史有龙凤之姿,都十分惊骇,想不到天命竟是应在了刺史这里。”
听闻此言,朱大郎大悦,当即赏了他们彩缎布匹,并要人翻阅史书,查到高祖之子梁王生了一百多个乾元,后因犯罪被废为庶人,子嗣混乱,便自称为梁王之后,自立为王。
只是朱大郎一无玉牒,二无证明身份的用物,出了他治下的三郡,无人肯承认他的王爵和宗室身份。
他心中郁郁不平,正想攻打彭城,杀萧六郎立威,不料却接到了元祯的信。
这位王太女在信中言辞谦卑,不仅攀上他新纳的妾室魏十三郎君,叙起亲戚关系,还肯自降辈分,称他为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