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心尖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噬咬她的血肉,萧夷光忍下潮涌般的失望,还是为元祯献策道:
  “徐州距离京口不远,又有八千守军,刺史顾敦与殿下交好,殿下何不向她开口借兵?”
  看在从前两人深厚的情意上,只要元祯能采纳她的计策,或是说出任何一条令人信服的理由,萧夷光就会立马理解她,原谅她,可是元祯却道:
  “乱兵之中,刀剑无情,万一伤到了魏十三郎君,明月婢岂不是要伤心?”
  好,好一个儿女情长的王太女。
  亏自己还以为她只是身体孱弱,性子温柔,想不到连骨头都是软。
  近在咫尺的土地城池被盗贼强占,不思收复就罢了,还恬不知耻拿出官职、金银,妄想用财帛壮大自己的势力。
  “哈哈哈。”
  轻蔑的笑由唇边扩大,嗓子里也溢出几声不成调的呛音。
  萧夷光知道自己该克制,不该在元祯面前失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或许只要自己多吹吹枕边风,晓之以利害,元祯就会回心转意呢?
  道理都懂,可是她依旧控制不住嘴角的狂笑,与其说是笑元祯,不如是说在自嘲。自己忍下她与谢七娘的旧情,费尽心思嫁进王宫,却不成想嫁得却是个轻虑浅谋的懦夫!
  “京口营寨有长江天险,六郎在这里休整,比北岸安全,也可继续收拢大司马的余部……”
  元祯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放下手中酒,疑惑的看向萧夷光:“明月婢,你的眼睛怎么了?”
  苦涩一笑,她躲开元祯关心的目光,袖子拂倒酒壶,一步一步,踩着酒渍进入步障:“妾身子不适,想先睡下了。”
  第51章
  “咕嘟咕嘟咕嘟。”
  京口郡的天气干得像钝刀子割肉,为了预防嗓子眼冒烟,苟柔先喝了一大杯温水,润过口舌,然后才与商音说说笑笑的掀开帐门,走进萧瑟枯黄的秋日。
  甫一进大帐,两人就觉察到里面氛围的不对劲,对视一眼,双双闭了嘴。
  从前这个时候,床帐深处的两人早就睁开了眼,隔着一座步障,都能听见她们亲昵的私语。
  今日安静的像一潭死水,床上的人仿佛还在沉睡,帐中被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绕过瘫在地上的银箱,商音蹑手蹑脚的走进内间,却发现八娘不但醒了,甚至还坐到了妆镜前,用一把牛角梳慢慢梳理及腰的秀发。
  萧夷光见了她:“你来得正好,帮我编一个单髻。”
  罗帐半卷,元祯只着中衣,半倚在隐囊上,闻言笑道:“单髻要束在脑后,额前不留一丝头发,最是简洁大方,明月婢是想去打马球吗?”
  萧夷光语气冷淡:“不错。”
  “马上嬉戏时难免会垂下几缕发丝,打完球不就变成了堕马髻?”
  萧夷光没有理她,打开盛着螺子黛的银盒,将黛块蘸水,轻轻两笔,便勾勒出淡如远山的眉形。
  再用花露胭脂匀红面色,遮掩一夜无眠的疲惫,萧夷光就不再多做修饰,起身缄默地走出内间。
  商音初来乍到,哪见过她们不快的时候,忧虑的看了眼床帐中的人,才跟了上去。
  元祯也没有恼,慢吞吞的穿衣用饭,饭后还叮嘱上官校尉,教她牵几匹性子温顺的母马过来,给萧夷光她们打马球。
  仅仅一夜的时间,两人完全颠倒过来,昨日萧夷光有多温柔,今日就有多冷漠,而元祯却成了那个万般包容的人,和煦得像初夏的午风。
  酣畅淋漓的打过几场马球,苟柔与商音扶着腰粗喘,指头都累到抬不起来,唯有萧夷光一杖击起七宝球,还稳当当坐在马鞍上。
  球划出一道弧线,精准的落入栏中,她举目随球眺望,却看到王三娘从议事帐中钻出来,用拳头挥了挥空气,跑回帐中背起行囊就要走。
  纵马越过围档,萧夷光勒住马缰,唤住怒不可遏的人:“王三娘,殿下终于肯见你了?”
  冷丝丝的天气,王三娘气出一脑门子汗,她忍下怒火,行礼道:
  “见过太女妃,殿下这人好不痛快,彭城危在旦夕,她却一拖再拖末将,直到今日才说要我等归顺。”
  “你答应下来了?”
  “绝不可能!”王三娘翻身骑上马,斩钉截铁道:“朱大郎捉了白袍军两百多人,全都挖坑活埋了,我与校尉的骨头还没那么软,就是死,也要杀了他!太女妃,您多保重,末将告辞了。”
  商音拿着水囊走到马下,听见王三娘的话:“六郎君势单力薄,若没有殿下的帮助,他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八娘,我们要不要写信去劝一劝他呀。”
  “是该劝,不过我们要劝的人不应该是六郎。”
  萧夷光神情凝重,她早有一道救人之计藏于心中,只是此计颇为狠厉,若要使出,定会伤透元祯的心。
  头顶秋日烈阳,后背逐渐灼热。
  犹豫再三,救六郎的心思占了上风,萧夷光的唇瓣松动,她刚想吩咐商音,但还未发出一点声音,又紧抿回去。
  无奈自心底涌出,化成一声叹息,她终究还是不舍得教元祯难过。
  萧夷光垂眸:“去叫住王三娘,教他们固城自守,不要贸然出战,我会着人去信会稽,让阿姊想办法调兵过来。”
  ————
  脱下打马球时穿着的两裆衣,萧夷光坐到妆镜前,台上蹲了只螺钿百宝妆奁,打开抽屉,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叠未拆开的信。
  她们来到京口营寨后,并没有与建邺断了联系,每日往来送信的使者如梭,硬生生将沿途的荒草地踏出一条小路。
  朝中的萧国相与顾七娘等人,时刻监视着建邺与豫州,上午稍有风吹草动,下午元祯便能知道。她人在京口,却能与元焘在朝中争权夺利,都全赖信使之力。
  奔波在会稽与京口间的信使,主要护送着萧夷光的家书。
  因为同元祯的别扭,这几日的信萧夷光都无心去看,她用小银刀割破第一封信,取出信纸展开,唇边挂上一丝淡淡的笑。
  这封信是阿嫂王遗姜寄来的,因着陆续有族人逃到江南,府中便又置办了几座庄园,兰陵萧氏在会稽郡颇为兴盛。
  信纸最后,是稚婢的墨手印,据王遗姜说,稚婢每日餐饭都好,只是太想八娘,还控诉她为什么不进梦里与自己见面。
  第二封信是阿姊的手迹,薄薄几张信纸,萧夷光很快读完,唇边的笑意消失,眸色深沉如墨。
  阿姊在信中提了两件事,一件是元祯想招募流民组建京口卫,向朝廷索要粮饷。
  元焘本欲驳回,无奈元祯先一步向世家许诺,同意将他们的子弟安插军中,在世家施压下,元焘不得不打开国库。
  另一件事,萧琼则写得极为隐晦,原来前些日子元祯去信会稽,劝说萧氏做世家表率,减少对流民的买卖,并向萧氏许出京口卫招抚使的位置。
  “八娘,京口的情况,我们并不清楚,此事非同小可,所以去信与你商议。”
  作为太女外戚,萧氏若听从了元祯的劝告,不再买流民做佃户,其他世家的确会随之收敛行径,但这样一来,萧氏也势必会被推向风口浪尖。
  谁不愿趁着流民横肆的时候,只花极低的价钱,壮大自己的庄园呢?
  此事元祯教萧氏出面,自己却隐身在后,世家纵有憎恨,也只会攻讦到兰陵萧氏身上,所以萧琼才会在信中道:“非同小可,难以决断。”
  剥丝抽茧的想下来,萧夷光的脊背阵阵发凉,心脏跃动的声音又重又急,像校场外短促的鼓点,几乎快要跳出胸腔。
  元祯从未对她说起过这件事。
  萧夷光竭力在脑海中回忆,找出那几日元祯的神情态度,却发现还是一样的和顺温情,眼底眉梢对自己的爱重显而易见,不掺半分假意。
  爱与情的假象下,却是对萧氏不留情面的利用。
  手无力的垂下,信纸也飘落到脚边。
  不知过了多久,萧夷光恢复了丝气力,她冷静的将信纸全都扔进炉中,直到全部烧成灰烬,才起身唤商音进来:“教李大郎为我在京口郡买些……”
  商音眼睛瞪大,又惊又惧。
  看过信后,如今再说出那道救人计,萧夷光心中却没了波动,她催促道:“如此才能救六郎,快去。”
  ————
  隔了一日,朝廷不仅着人送来了粮饷战袍,还随行了十多位世家的郎君娘子。
  世家言而有信,元祯也信守承诺,先办宴好吃好喝招待,再带人去观摩京口卫的声势浩大的演武,震撼过后,再安排着住下来。
  第二日分别授予这些人“录事”、“主簿”、“记室”等幕府中的虚职,将无关大局的公文交由他们保管整理,至于紧要位置,元祯还是安排着自己人。
  不需要日日操演练武,只消坐在帐中保管抄录公文,世家子弟们都很满意。京口的将领们原本还怕这些纨绔会干涉军事,见元祯如此安排,也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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