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她想到旁边还站了个萧夷光,就果真装作醉了的模样,一扫胳膊,把碗儿盏儿全压碎,头也磕到桌面上。
等到来人将她扶远,郑銮眼里恢复了清明,她拧着眉头看了眼漆黑江面,“去查查,谢氏出了什么事?”
元祯守着枯灯,伸手端起郑銮没有喝完的残酒,她心中太苦痛,几乎不能自已,只想用酒消愁。
嘴唇刚碰到碗沿儿,就被萧夷光夺了下来,“殿下饮不得酒,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
“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不要管孤。”
元祯胸膛起伏得厉害,她推开萧夷光的手,直接抱过酒坛。
“妾想请求殿下一件事。”
元祯苦涩一笑,拍开酒坛:“孤没什么本事,怕是帮不到你。”
萧夷光覆上她开酒坛的手,明眸中只有一个人的身影,轻轻道:“到建邺后,妾想请殿下派人去会稽报个平安。”
“孤说过,会让人送你和稚婢去会稽,直接见萧大人。”
“可是,殿下白日问过妾想去会稽,还是想留在建邺,妾还没有回答,现在就不做数了吗?”
“咔嚓。”
元祯忘了手中的动作,酒坛落到地上,摔成几块。
潺潺酒水从坛底流出,洇湿萧夷光的丝履,浓郁的酒香缠上两人,沉醉了她们近在咫尺的呼吸,也沉醉了江面上悠悠的长夜。
第31章
“妾想随殿下留在建邺。”
平静的江面上水光潋滟,一轮皎月悬于丝绸般的薄云后,萧夷光眸中星光点点,像极了江上的渔火,点亮了沉沉夜色。
她的目光柔情绵绵,勇敢地凝视着她,元祯在乌黑如琉璃的瞳仁里,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倏然掉进爱意的漩涡,脖子以下像是被水淹没,几乎都要喘不过气,元祯先是一怔,后嗫嚅着避开与她眼神纠缠,违心道:“孤不想耽搁你的前途。”
“只要殿下安康如意,妾不担心自己的前途。”
像是扬起漫天火星的烙铁,她的话一字一字的烫进耳中,元祯的脸颊熟透,肩膀却哆嗦起来——无论是第一眼的惊艳,还是几日来的相处,她都愿为眼前人折腰。
可自己是艘满是窟窿的大船,有名医好药的堆砌才勉强行驶,再拉一人上船,下场只有一同沉没。
手被柔软紧紧覆住,通过坚定的力量,仿佛在表白她的心意。
答应八娘很容易,拒绝她却是天底下最难的事。
元祯痛苦地闭上双眼,将最耻于开口的暗疾袒露在萧夷光面前:“孤、我自幼身子孱弱,从未来过信期,根本无法与坤泽结契,八娘,你值得更好的乾元。”
若说残疾的双腿是她遮掩不住的残痛,那么有名无实的腺体,则是元祯从不敢让人知晓的耻辱。
除了她、苟柔和玳婢,萧夷光成了世上第四个窥见这一深埋在重重衣衫下秘密的人。
如山的重负压于心中,今日一朝吐露,元祯腰身垮下来,大口喘着粗气,忍不住想要逃避。
四轮车纹丝不动,手上的力度反倒更重,她听到萧夷光轻笑,她并不惊讶:“不消殿下说,妾早就猜出一二,殿下赠妾的衣袍上,妾嗅不出乾元的信香。”
“桓医工的本领,孟医工学了九成,有她在,殿下会尽快康复的。”
烁烁烛光下,萧夷光不饰脂粉,端丽冠绝,一颦一笑都像灼灼桃花:“即便无法医好,妾也愿意陪在殿下身边,日后择一宗室收养,同自己所生并无二样。”
元祯始终没有松口,她疑心萧夷光经历过家破人亡,想要嫁给自己,不过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河边的稻草,思索片刻,还是忍痛将人推出去:
“孤认识许多青年才俊——”
微红晕染耳根,萧夷光的声音羞恼,扬声打断她:“什么青年才俊,是张十一郎还是李大郎?妾也见过许多长安世家子弟,还从未对其他人如此真心过,殿下难道怀疑妾的真心?”
“不不,我没有。”元祯连忙否认,隔着一层裤子,她的指甲都要嵌入腿肉里了。
一点幽香撩人,柔媚的嗓音像在天边,又像在耳边:“那罗延是殿下的小字吗?殿下能否应许妾也这样唤您?”
不知是谁先主动,鼻息相闻,丹红与泛白的唇瓣近在咫尺间,元祯回神,先拉开了距离,她看到八娘一晃神,红云羞满白皙的面容。
掌心贴上掌心,“孤会名正言顺带你回建邺。”
她如是保证。
早上醒来后,明明滴酒未沾,萧夷光却好似宿醉一般,晕晕沉沉。
与其说是醉,不如说成梦更为妥帖。
微风吹进来,床边开了扇小窗,船已经快到建邺口岸。
透过窗棂望出去,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于南北岸之间,即便天刚蒙蒙亮,北岸的流民也早早就候在了码头上,在惊恐焦虑的等待中,翘首期盼下一艘船上会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流民黑压压的人头已然模糊,萧夷光捏了捏额角,与元祯执手、拥吻的画面清晰浮上脑海,她的眼眸很快清醒。
若说先前登上元祯的马车,是她为去会稽不得已而为之,那么昨夜并不含蓄的表白,则是萧夷光为救阿母,有意钩织的一场色授魂与的梦。
南逃的途中,她对元祯的印象大有改观,但还远远不到两情相悦的地步。
或许她们再多相处几日,或许元祯有一副健康的躯体,萧夷光都愿意将身心交付,但是元祯的残疾已是定局,而她们也不会有太多独处的时间,大船顺流而下,建邺近在眼前。
冷眼旁观过世家子们狼狈出逃,不得不仰仗元祯的部曲,萧夷光意识到,想要击溃羌人,救出阿母和亲眷,手中不能没有兵马。
阿姊会稽一郡的实力太过单薄,放眼望去,天下唯有广陵王有重整乾坤的实力。
她主动帮元祯收服纨绔,但并非那时就下定了决心。元祯的身体、性情,都纳入萧夷光的考量,她不想嫁给一个只贪图美色而无北伐雄心的昏君。
几日的接触后,萧夷光意识到元祯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选,她品性仁慈,从不将坤泽当做可随意亵玩的器物,精神不济,却正方便她日后名正言顺的插手朝政。
最终促使萧夷光下定决心的,还是郑銮的醉言醉语。
谢七娘的名字,让元祯借酒消愁,也使得她生出危机,建邺城内有多少个谢七娘?
元祯不会只有一段前缘,船停后,争相向元祯献上坤泽的人也必不会少,昨夜,是萧夷光最后的机会。
好在,她成功了。
许是得了元祯的吩咐,今日是苟柔亲自来服侍她穿衣挽发,连态度也一改往常,虽还是称萧夷光为“八娘”,但语气毕恭毕敬,带着疏离与尊重。
建邺城外旌旗蔽日,鼓角喧天,立有大功的王太女今日归来,元叡率领王后诸子,以及小朝廷里的文武百官,亲临郊外迎接元祯。
葱葱草地上搭起华丽的帷幄,虎豹骑个个如下山的猛虎,威风凛凛的保卫着王室的安危。
萧夷光扶着苟柔的手下车,元祯已进入帷幄中坐定,正座上的是广陵王元叡,与纤细的元祯迥然不同,他身高九尺,脸庞英俊凌厉,打磨力气生出的一副健硕身体,将宽袍撑得紧绷。
元祯的手被一名坤泽少女紧紧握住,那少女身量高挑,生着丹凤眼驼峰鼻,英气逼人,像是从元叡脸上拓下来的。
两人的手紧紧握着,怕萧夷光多想,苟柔悄声道:“八娘,那位是殿下的同母妹,丹阳县主元缇。”
据说元缇文武兼修,广陵王最疼爱这个女儿,虽然是坤泽,南讨建邺时,广陵王也弃了诸子不用,只带她去。
萧夷光颔首,又问:“大王身后的富贵妇人,可是王后殿下?”
苟柔抬头飞快瞄了一眼,低头道:“是,她从前待殿下是极好的,不过王后有自己的亲生子,未免也会生出别的心思。”
正说着,只见王后脸上端庄的笑意更深了,她望向萧夷光,并要婢女请她过来一叙。
“妾萧夷光,见过大王、王后。”
萧夷光踏进帷幄,行礼又下拜,只听长案后暗暗传出倒吸气的惊叹:“不愧是萧八娘……”
今日她预料到会见元祯的家人,就用船上不多的脂粉,薄薄地敷了层淡妆,妆成后如朝霞映雪,不仅朝夕相对元祯挪不开眼,她在席弟妹甚至都惊叹出声。
广陵王元叡面容严峻,怕是帷幄中最冷淡的乾元,他只看了一眼萧夷光,见人如此艳丽,和悦的眉头顿时就要拧到一处去。
“不要多礼,坐吧。”
语气淡淡的,元叡给她指了个离元祯最远的位置。
萧夷光不卑不吭,谢过后从容就座,她看到元祯向她望了几遭,又看向广陵王,眉间浮现不解。
“八娘是长安人氏,可有亲眷一同过江?”
王后嘴边笑意不改,她语调和缓,听了让人十分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