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元徽之所以没有被推向天子宝座,免于死于非命,多亏出生后身体多病,先帝将她寄养在当时还是太子太傅的萧韶府中。
  萧续狼子野心,萧韶却敦厚忠诚,有这份情义在,元徽才会在皇位更迭中保全,也养成一副跋扈不羁的性子。
  危机感油然而生,卢猷之顾不得去琢磨萧夷光的气消没消,脱口而出:“八娘,楚王殿下常来翠微台么?”
  刚一出口,他就后悔,八娘与楚王襁褓时相识,又被同一个傅姆带大,私下交情甚厚,他说这话倒像是在质疑二人的关系。
  怕八娘又生气,卢猷之赶快找补:“呃,他来翠微台做什么?这么大阵仗,恐怕整个长安都知道她走出了楚王府。”
  萧夷光坦荡,装作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楚王殿下行了及冠礼,朝廷将豫章郡封给她,今日许是来道别的。”
  楚王要去就藩了?
  卢猷之喜上眉梢,八娘虽待元徽如亲姊,但元徽对八娘只有女女之情,更可恨的是她是萧韶的半女,出入仆射府无忌讳,看八娘跟喝凉水一样容易。
  今儿个不就又不请自来,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爱慕八娘,人都进了翠微台,女骑还在外头一遍遍鼓吹着《上邪》。
  偏生元徽还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干的混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桩,莫说奏《上邪》,就出行吹打天子乐,长安人都不一定掀起眼皮搭理他。
  只有卢猷之气得牙根痒痒,他厚着脸,把马车扔给仆役,拔腿就跟萧夷光进了翠微台。
  萧夷光看在眼里,并不制止,先去内室换了衣裳,将青紫的肩膀上了药,而后步调从容来到元徽爱去的临水阁。
  阁中坐了两人,果然就有元徽,她头戴漆纱笼冠,身穿绯红大袖襦,对襟满是金线绣着连珠纹,看上去既风骚又洋洋得意。
  见到萧夷光入阁,元徽雪白的脸登时亮了,她放下横吹的玉笛,拽开步子迎上去:“八娘教我好等,我未时来等到酉时,就只有六娘一个人作陪。”
  萧六娘倚在水阁栏杆边,亲昵的抱着一下午未见的女儿,掩口笑道:“你还好意思说,自从你来,笛声就没停过,磨得我耳朵都生了茧子。”
  元徽瞪大双眼,谴责六娘言行不一:“这是孤为八娘新做的曲子,本想先给八娘听,是你偏要孤吹的。”
  “你做的曲子很好,我这不是怕你腮帮子疼嘛。”六娘最爱调戏元徽这般俊俏的小娘子,见小娘子不依,忙脚底抹油,带又开始哼哼唧唧的稚婢先走一步。
  元徽哼了一声,看向萧夷光又喜笑颜开,手搭上笛洞:“八娘,我再给你——”她猛然打住。
  跟进来的卢猷之面色不善,眼神闪着狠厉的幽光,好似能把她给活吃了。
  萧夷光与元徽熟稔,知道她是孩子心性,胡闹起来比稚婢还任性,但卢猷之对元徽态度冷淡,两人谁也看不惯谁。
  为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萧夷光先命商音摆茶,又轻描淡写地略过笛曲一节,转而问询元徽:“殿下受封豫章郡,可定下启程的日子了?”
  月光下,涌动的池水波光粼粼,元徽轻叹,靠着水边朱红围栏,情绪也少见的深沉起来,“定下了,阿娘说宜早不宜迟,要我明日就走。”
  她口中的阿娘不是已驾崩的生母成帝,而是有养育之恩的萧韶。
  萧夷光也始料未及,“这般快?”
  “在这关头,朝廷肯为我举行加冠礼,赠我封地,就已是不易。”
  大司马有意削弱皇室,就不可能再实封皇子皇女,元徽也是气运好,萧续采纳萧夷光的策略,将元智封到益州,萧韶忠心皇室,也趁机为元徽讨到了封地。
  尽管心中对大司马弄权不满,但元徽对养母和养妹充满感激。
  临别之际,二人都有些伤感。好在萧夷光早听阿娘提起过她就封的事,提前预备了一首赠别诗,当即挥毫写下赠给元徽。
  卢猷之自告奋勇去磨墨,见八娘皓腕游龙走凤,纸上笔画悬岩掣电,颇有放海之势,而无坤泽常有的妩媚之气,不禁暗暗点头。
  诗中话语并不出格,八娘心胸豁达,除了些许离别意,便是对元徽的勉励,要她到了封地劝课农桑,效法祖先,好好做个贤王。
  赠完诗,元徽念了又念,想到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心爱的八娘,她泪水潸然而下,又要折柳相赠,又要吹笛和诗。
  萧夷光安之若素,仿佛习以为常,只一劲纵着她。卢猷之平生只爱舞刀弄枪,不免被元徽的离情别绪酸倒了牙。
  ——第二更——
  元徽吹笛,八娘赏曲,卢猷之吃着暗醋,三人各得其所,亭内倒也和谐。
  好景不长,鹅蛋脸婢女推门而入,打断了呜呜咽咽的笛声,“八娘,武川郡王到了翠微台外,说想要见您。”
  又一个八娘的爱慕者?笛声一滞,卢猷之也吊起心,他与元徽不约而同看向萧夷光。
  萧夷光与清河县主交好,却对拓跋楚华的阿兄没有印象,她眸中也染上疑惑:“我与武川郡王素无交情,他可有说所为何事?”
  鹅蛋脸婢女似乎难以启齿,她瞥了眼卢猷之,后者装作若无其事,有一搭没一搭剥着菱角,其实耳朵已经竖起来了。
  “奴婢也觉得郡王有些蹊跷,可他坚持声称有生命攸关的要事,还,还要求与八娘单独见一面。”
  长安想与八娘独处的乾元多如牛毛,拓跋洪刚说完,肩膀就挨了商音一竿子,但是他铁了心,不仅没有退步,甚至抽出箭来折断,表明自己的决心。
  这些话,鹅蛋脸婢女自觉的没有说出,毕竟八娘什么都没做,她怕卢猷之误会了八娘。
  这鲜卑王子好歹在长安住了几年,说出的话还是粗鄙、野蛮!他将萧八娘当做什么人,世家的坤泽岂是能私下与乾元相会的?
  任是谁都会感到冒犯,萧夷光极有涵养,没有让人直接赶他走,而是道:“去回我已歇下,郡王有事就写帖子送进来。”
  “八娘,或许郡王真有性命之忧呢,左右我与楚王殿下都在,也不怕他生事,不如让郡王当着我们三人的面陈情。”卢猷之突然开口,言语间颇为大度。
  坦然面对萧夷光眼中的微诧,卢猷之憨笑挺直脊背,仿佛白日里的吃光老醋,不想萧夷光接触旁的乾元的人不是他。
  手里剥出了十多只菱角,他笑意加深,装了一小碟,又殷勤推到萧夷光面前,“再者,我与郡王也有些日子未见,不若趁这个机会叙叙旧情。”
  见或不见,萧夷光倒不以为意,不过既然卢猷之开口,坚持不见却显得二人真有见不得人的事。
  且先不论心中的芥蒂,卢猷之明日还要回潼关,一走便是数月,再冷着他,卢氏那处面子也过不去。
  她从盘中捡了颗白嫩多汁的果肉,清甜的汁水充盈在唇齿间,漫不经心道:“既然卢郎和殿下愿意作陪,惠音,你去请郡王来这座阁子坐坐。”
  八娘吃了他剥的果子,卢猷之悬着的心才放下。碰上几回软钉子,他回过味,八娘虽温柔,却也有世家女骄贵的一面,自己句句若是总拘束着她,可不让人不悦嘛。
  卢猷之头脑颇为灵光,想通了这一点,便不再贸然开口,手脚上勤快起来,又磨墨又剥果子,还建议八娘见武川郡王,果然取得了些成效。
  他露齿一笑,忍不住得意地看向楚王,元徽多才多艺,与好音乐的八娘性情相投又如何,自己即便插不上嘴,也能另辟蹊径,让八娘倾心。
  元徽稍显懵懂,她放下玉笛,对萧夷光道:“六娘说你昨日击过磬,声音传出来,连天上的大雁都聚在翠微台上面盘旋,偏生我昨日有事,没福听着。”
  萧夷光猜想元徽是想要自己再击一回,却不料元徽却道:“明日去了豫章,今生恐怕再无机会欣赏八娘的磬音,还请八娘送我一副磬槌,用这副磬槌敲出来的音乐,想必也会带上八娘的脱尘之气。”
  她的话说得很巧妙,知道乾坤有别,又当着卢猷之的面,便没有要八娘用过的磬槌,但是句句不离萧八娘,真实的意图显而易见。
  萧夷光纵容似的笑笑,装作没看着卢猷之能开酱油铺子的面色,低声对婢女叮嘱几句,不多时一副彩绘木磬槌就送了过来。
  她玉指压下铭磬匣,对元徽道:“磬音修身养性,可也不能沉浸声犬色马。”
  元徽头点得飞快,又喜悦道:“快让外面的女骑停下奏乐,今后不许再用琵琶铜钹,全换上特磬!”
  英姿飒爽的女骑骑着高头大马,气度稳重从容,却人手一只小小的单个玉磬,敲打出来的声音或许还没马蹄声大,光是想想便让萧夷光莞尔。
  卢猷之更是笑出声:“殿下与八娘姊妹情深,真是爱屋及乌,只是亲王出行,到底还要彰显大周气势,怎么能如此胡闹?”
  姊妹情深的字眼深深刺痛了元徽,世上哪个乾元愿意同萧八娘做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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