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88节

  胸口像是落进一块火炭,沉坠坠地烧着,燎得她心烦意乱。
  沈朝颜一怔,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对,他们都已经退婚了,那人跟她就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所以他的伤养不养,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再说她昭平郡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闲,要去关心一个陌生人的死活了?
  沈朝颜甩了甩昏沉的脑袋,暗忖自己莫非真的是太累,脑子不清醒才会想这么些有的没的?
  思及此,她又一骨碌地躺了回去,翻身拿被子蒙住了头。
  *
  次日,沈朝颜在内院几个丫鬟仆妇的簇拥下起了身。
  按大周习俗,女子进门的第二日,清早是要去向公公和婆母请安的。
  可沈朝颜进陆府毕竟不是给人当媳妇,而是给人当娘,这种事情闻所未闻,故而次日究竟该做些什么,她也是一概不知,只得由几个家仆收拾安排。
  北地偏寒,如今又时值深秋,太阳挂在天上,煌煌地照着,像个漆金的纹盘,没有任何温度。
  巳时一刻,磨蹭了半晌的沈朝颜终于用完了早食,随着丫鬟前往内院的一处偏厅。行过一个转角的时候,她见到回廊尽头,有两人正好也往这边行来。
  他们被一众家仆簇拥着,身着秋香色圆领袍衫的男子在前,旁边是一位着石榴色半臂襦裙的中年美妇,沈朝颜猜,来人应就是陆衡和他那位凶名在外的夫人了。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两人。
  陆司马官至五品,而这身打扮却与街头随便一个百姓无甚差别,甚至衣服领口也被洗得起了毛边,而这陆夫人……
  沈朝颜略微蹙眉。
  之前只从坊间听说她性子跋扈,除了陆司马公事上她不懂的东西,其他上至陆衡交友、下至陆府开销,从内到外,从人到钱,凡是她想过问的东西,陆衡从不敢拒绝。
  故当下别说沈朝颜只是名义上的姨娘,就算是陆衡的亲妈,大约在这陆夫人眼里,她都与陆府内的一件摆设无异。不对她横眉竖眼就算好事,遑论敬重。
  而沈朝颜又是个从小矜贵的,从来都是别人拜她,如今虽冒名顶替成了个农家的寡妇,却还没有主动敬拜的觉悟。
  于是,三人就这么僵持地立在了廊中,气氛凝滞。
  陆衡清了清嗓子,好生对夫人道:“这位李姑娘就是之前我同你提起过的,道长嘱咐我去寻的有缘人。”
  对面的人这才轻慢地掀了掀眼皮,对陆衡笑道:“按辈分她不是你爹的妾么?况且这堂都拜了两次了,怎么还能叫姑娘?”
  陆衡面色一滞,慌忙接道:“是是,确实不好这么喊,那不若按习俗,称李夫人吧?”
  “夫人?”陆夫人的脸色当即又沉了三分,斜眼乜着陆衡,“行呀,她是李夫人,我是陆夫人,这府里的人若是嘴快了都叫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老爷你多娶了房平妻呢!”
  “夫人慎言!”陆衡如临大敌。
  他一向知道自家夫人的脾气,听道长的话给她找个假婆婆就已经惹她不快了,陆衡自然也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忤逆了她。
  于是他以拳抵唇,赶紧找补道:“那就加个小字,叫李小夫人如何?”
  陆夫人依旧不满,乜着陆衡道:“娘就是娘,叫小夫人不如叫小娘。”
  陆衡不敢违逆,点头应了,陆夫人这才松了神色,冷哼一声,不再计较。
  争风吃醋这种事,放在以前,沈朝颜都只在有金的话本子里看到过。如今莫名当了回当事人,她竟全无化解当下尴尬的经验。
  “小娘?”身后的男声打破这短暂的沉默。
  沈朝颜一怔,竟觉这声音似有几分熟悉。
  不待她转身,面前的陆衡先笑了起来。他对声音的方向拱手一揖,唤了句“李兄”,而后伸手一延,示意沈朝颜回身。
  深秋冷白的阳光下,男子一身烟墨色袍衫,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看向沈朝颜的眼神却异常阴郁,像夏日暴雨前夕的积雨云。
  四目相对,沈朝颜脑中轰然。
  好在陆衡并未察觉,只笑着对谢景熙道:“这就是昨日嫁入我陆府的那位李……李大姐,李兄可同我一道,唤她伯母,或是……小娘。”
  第86章
  小娘……
  听见陆衡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谢景熙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没想到昨晚还在怀疑这人是不是又准备对穆秋下手,今日她就送来了个更大的惊喜。
  可谢景熙毕竟久居官场,惯于喜怒不形于色,初见的愕然过后,他很快便镇定了下来。
  对面的人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做出副局促的样子,对着他盈盈一拜,怯懦道:“奴不敢,承蒙司马和夫人不弃,奴能吃上口饱饭已经满足,不敢僭越。只是……”
  她是明艳大气的长相,颇具攻击性和距离感,如今这么低眉顺眼地一俯,身上那股凛冽一收敛,让人平白有一种攀折下高岭娇花的错觉。
  而沈朝颜话锋一转,低头莞尔道:“这位李郎君既然与陆司马以兄弟相称,想来唤我一声小娘,也是可以的。”
  “……”谢景熙心头一梗,再一次差点被这人给气得背过气去。偏生说完这些她还眨巴着一双大眼儿,无辜又邪恶地看着他。
  陆衡心头一荡,也跟着附和道:“对对,都是一家人,李兄若是不嫌弃,我陆某的小娘也就是你的小娘。”
  “嗯,”沈朝颜点头,不紧不慢地换上“慈爱”的表情,笑而不语地看向谢景熙。
  “……”所有的注意力都移到了他的身上,片刻挣扎,谢景熙只得不情不愿地道了句,“见过伯母。”
  “哟!”沈朝颜闻言笑开了,端出一副长辈的语气道:“这孩子,怎么还害羞了?”
  说完伸手还想去拍拍他的肩,却被谢景熙冷脸给躲开了。
  这一来一往,沈朝颜也闹够了,她理了理鬓发,对陆衡笑道:“陆司马和李郎君想必还有要事相商,我就先……”
  她脚底抹油跑得飞快,行到谢景熙身边还不忘给他一个“关怀”的眼神,给足二次伤害。
  谢景熙却阴沉着脸,收回攫住沈朝颜的目光,同陆衡出了后院的垂花门。
  陆衡回头瞄一眼,转头对谢景熙叹到,“家事锁杂,让李兄见笑了。”
  谢景熙本想询问陆衡沈朝颜是怎么回事,但现在打听一来怕控制不住情绪,二来问多了反倒惹得陆衡生疑,只好暂且搁置沈朝颜的事,将话题带到有关生意的“正事”上。
  他摆出一副淡漠的神情,问陆衡道:“昨夜宴上,陆司马说的供货一事可有说法了?”
  陆衡压手示意谢景熙稍等,屏退家仆将他带去了书室。
  一壶清茶在泥炉上温温地煮着,香气氤氲。
  两人甫一入座,两名豆蔻年纪的女子低头行入,挽袖服侍两人。
  柔荑水嫩,皓腕纤细,谢景熙的眼神在两名女子身上停留一瞬,暗自蹙了蹙眉。
  陆衡笑着遣了其中一人为谢景熙斟茶,欲言又止地道:“自昨日李兄跟陆某提了供货的事,陆某连夜便派人往魏府递了消息。”
  “怎么说?”谢景熙问,语气略有不耐。
  陆衡依然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李兄也知道,做那些生意,就是提着脑袋赚钱,魏大爷才出了事,上头没了人照料,魏二爷谨慎一点也情有可原……”
  谢景熙不耐烦听他东拉西扯,蹙眉打断他问:“那魏二爷想怎么做?”
  话问到了陆衡心坎上,他顺水推舟地道:“魏二爷的意思……想说李兄这边有没有法子引个路,让魏二爷所有的货都可以进京城贩卖。魏二爷可以给到李兄……这个数。”
  他倾过去,对谢景熙伸出五根手指,双眼放光。
  谢景熙笑出了声。
  他饶有兴味地摇头,搁在茶案上的指节懒散地叩了两声,“陆司马这是把我当冤大头了么?”
  陆衡露出为难的神情,好声道:“李兄话可不能这么说,一半的让利已经不少了,据我所知,魏二爷若是只给李兄供货,李兄的利润也不会超过三成。”
  谢景熙眉眼温和,笑道:“所以,陆司马是想用另外两成利就分走李家的市场?如此一本万利的买卖,换作李某也是愿意的。”
  “诶!”陆衡有些赧然,将手中茶盏奉至谢景熙跟前道:“李兄要的东西可都是提着脑袋才能找到的,李家虽然名声在外,可到底没有合作过,没有知根知底,魏二爷心有顾虑实属常理。或者……”
  陆衡顿了顿,给旁边两个侍茶的女子递去一个眼色。两人放下手中茶具,起身规规矩矩地面对谢景熙跪下了。
  “陆司马这是……”谢景熙冷眼扫过两人,态度淡漠。
  陆衡举了举手中茶盏,陪笑道:“实话不瞒李兄,这两人都是魏二爷的干女儿,平时可做李兄的解语花,替李兄排遣寂寞,魏二爷……”
  “魏二爷需要的时候,也可充当他的眼线,方便他对李某下手,对吧?”
  陆衡笑着摆手,“什么下手不下手的,李兄此话过了。”
  “那若是我不收呢?”谢景熙的声音冷下来,带着几分凛然的威压。
  陆衡怔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那种谄媚的态度,推了推谢景熙面前的茶,“不碍,不碍,那待我再去同魏二爷说说,都怪陆某安排不周、笨嘴拙舌,惹李兄不快。陆某以茶代酒,跟李兄赔个不是。”
  见陆衡态度恳切,谢景熙如何都要做做样子。只是端起茶盏的手一顿,他微不可察地蹙起了眉。
  下一刻,谢景熙手腕一转,将整杯茶汤都泼在了地上。
  “你!……”陆衡一瞬变了脸色。
  他看了看地上的茶汤,又抬头看向谢景熙,惶惑道:“这可是正宗的武夷山母树大红袍,千金难求之物,就连我都只有小小一罐,还是魏二爷赏的,李兄这是何意啊?”
  “哦?”谢景熙挑眉,兴味盎然地道:“那真是对不住了。”言讫,起身拿起案上的茶壶,同样扬手就砸了个干净。
  瓷壶应声而碎,茶水飞溅,陆衡看着地上的碎瓷,终于露出心虚的神色。
  只见碎掉的瓷片之中,几块不同于壶身青瓷的碎片格外扎眼,谢景熙猜得没错,这人果然偷偷在他的茶水中动了手脚。
  陆衡错愕地愣在了当场。
  实则今日同谢景熙见面,陆衡的目的根本不是敲定供货的事。可饶是清楚李家答应他提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陆衡依然选择给出这个荒唐的条件。
  倘若货物可以在李家的引荐下直接进入京城,他不仅可以绕开底细不明的鬼市,还能够从李家分走贩货的渠道和市场,可谓是一举两得。但李家能做到今天的位置,当然也不会轻而易举就放掉嘴里的肥肉。故而最不济,对方拒绝了他,陆衡还可以以退为进,来一招釜底抽薪。
  外界很少有人知道,陆衡手上除了火麻和阿芙蓉,还有大量用两者自制的药物。
  此药无色味淡,混入酒水茶汤之中不易察觉。它虽不至伤人性命,却可以很容易让人成瘾,且一旦上瘾需每日服用,再难根除。陆衡就是用着这种药物,偷偷地操控着与自己有生意往来的官员或商人。
  陆衡本以为自己也能用这样的手段控制谢景熙,没曾想这人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在那么多与他打交道的人里,他还是第一个能识破这招的人。
  陆衡心中微凛,面上却还是做出一副惶然又委屈的神色。
  然谢景熙不发一言起身就走,待他行至门前,陆衡才收起了心中狡辩的盘算,紧追上去拽住了谢景熙的袖袍。
  “李老板留步!李老板留步!”陆衡没料到对方这样决绝的态度,似乎根本没想听他解释。
  他心中大骇,生怕兜兜转转却是白费了一场力气,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哭丧着脸对谢景熙道:“这……这实不相瞒都是魏二爷安排下的,陆某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也不敢自作主张啊!”
  谢景熙这才停下了脚步,转头不动声色地睨过来。
  要说在大理寺这些年,谢景熙也算是见识过了各式各样的人,有表里不一阳奉阴违的、有行事乖张无所顾忌的,但像陆衡这样装怂扮蠢装窝囊废的,这么多年里,谢景熙还是头一遭遇到。
  可就是这副软弱好拿捏的模样,跟他素日的形象完全一致,谢景熙挑不出错处,案子也不能真的不查了,只得陪他把戏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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