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48节
沈朝颜一顿,神色肃然,“且不论那些刺客是谁的人,他们的目的都是借刑部、借金吾卫之手除掉霍将军。且我不信罗侍郎现在还看不出来,除掉霍将军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对方真正的目的,不过是让王仆射背上谋害宣威将军的罪名罢了。”
她缓缓抬头,目光如炬地攫住罗仁甫,继续道:“罗侍郎不防想想,真到了那个时候王仆射会怎么做?”
罗仁甫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
他出身寒门,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全靠给王瑀卖命。没有家族的荫蔽,他这样的人,对于王瑀这种狼子野心、心狠手辣的权臣来说,不过一颗棋子。
能用则用,不用则弃。
相比起手握金吾卫的秦策来说,他不过区区一个刑部右侍郎。虽如今刑部空虚,吏部和礼部却都是王瑀的势力,要再提拔一个刑部侍郎,对他来说,左右不过是几句话的事。
故而沈朝颜那个问题,结结实实地戳中了罗仁甫的要害。
心中登时爬起一股惶然,罗仁甫欲言又止地看向谢景熙手上,王瑀亲笔批下的那纸逮捕文书。罗仁甫眯眼反问谢景熙,“本官好歹是奉中书省和御史台之命办案,敢问谢寺卿,今夜前来又是以什么名义?”
“名义?”谢景熙唇角微扬,露出今夜以来第一个表情。“本官若说自己此番,是为了避免王仆射陷于一场精心算计的阴谋,罗侍郎信么?”
言讫,他不等罗仁甫再说什么,只将手头文书一扬。
明亮的火光跃动,那纸文书在明暗聚散中翻卷,直至最后化为青烟。
气氛凝滞,所有人都怔住了。
谢景熙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将王瑀的批文付之一炬!
良久,罗仁甫才从震惊中回神,惶惑地瞪向谢景熙,却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罗侍郎不必紧张。”对面传来谢景熙沉冷的声音。
他动作悠缓地捻了捻指尖的青灰,温声道:“方才王仆射的那封文书,若是落到有心之人手上,只怕是会被当成王仆射滥用职权、以权谋私的罪证,故而……”
谢景熙一顿,脸色平静地看向罗仁甫,“还是烧了好。”
喉头像是被堵上一团棉花,罗仁甫怔愣地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谢景熙行事狠决,却如何都没料到他竟有这样的胆量。若是他拿着王瑀的批文,罗仁甫还能推脱说今晚之事,乃王仆射之命,他只是奉命行事。
可如今批文被谢景熙这么一烧,他没了王瑀给的挡箭牌,之后的任何决定都只能是他罗仁甫擅自作主了。
罗仁甫吃了哑巴亏,气焰被压下去一半。
秦策是个从武之人,脑子没有文官的弯弯绕绕,见得批文被烧,当下怒喝,“谢景熙!你身为大理寺卿,行事无忌乖张、颠倒黑白。”说完也不再跟谢景熙分辩,只沉声对身后金吾卫吩咐到,“来人!将这知法犯法的乱臣贼子给本将军拿下!”
刀剑出鞘,乍现冷芒,好不容易缓下去的气氛,霎时又变得剑拔弩张。
谢景熙步履从容地往前一步,面不改色地挡在了秦策面前。
四目相对,谢景熙语气清淡地问秦策道:“秦将军跟罗侍郎很熟么?”
秦策被问得一愣,不知谢景熙是何意。然不等他说什么,谢景熙只继续道:“若是本官记得不错,金吾卫乃南衙十六卫之一,属帝王亲军,由皇上直接调动管控。所以……”
他转头攫住秦策道:“秦将军此番带人围捕霍小将军,有皇上的调令么?”
秦策脸色一白,当即噤了声。
既属皇上亲军,那便是除皇帝之外,无人能够擅动。虽说如今的朝堂之中,无人不晓他秦策是王瑀的人,但像今日这么大张旗鼓的为罗仁甫所用,确实是会授人以柄。
罗仁甫和秦策双双哑口,现场再度寂然。
“嗯,”谢景熙点头,了然道:“那就是没有调令了。”
他转身,故意问身后的霍起道:“将军可记得军队之中,没有调令擅自动用兵权,按军律该当何罪?”
霍起轻哂,“无令擅动军权等同谋反,按律,当斩。”
铿锵两字一落,恍如掷地金石。
秦策脚下一软,当即往后退了两步。
谢景熙却笔直地立于火光之中,深眸紧紧逼视六神无主的两人,朗声道:“大理寺!”
“在!”
“传本官的话,今日若有人胆敢谋反,可就地诛杀正法。”
“是!!!”
众人齐应,声音响彻黎明前的黑夜。
刃光森寒,火把在头上焦灼地烧着,黑烟絮絮翻滚。
气氛回归剑拔弩张的状态,金吾卫和大理寺各不相让、针锋相对。然而千钧一发之时,长街的尽头响起急促的马蹄。
对垒两方闻声回头,及至走得近了,才看清火光之下的一人一马。暗卫疾驰而来,一马当先破开金吾卫的包围,为身后的马车劈开一条道路。
车帘掀开,身着绯袍吉服的穆秋俯身下马,将手中明黄的卷轴一抬。
“圣旨到!宣大理寺卿谢景熙听旨!”
*
马车碌碌,行在空阔的街道,惊起几声犬吠。几人离开亲仁坊的时候,已过寅时。
千秋节休朝三日,谢景熙便不必赶着当日的常朝。王党这次虽扑了空,但霍起依然是嫌犯,不可随意处置,谢景熙便命人先将他带回了大理寺。
他本想遣裴真将沈朝颜先送回去,然而那人一听霍起要被带走,便死活都要跟着一起。谢景熙心力交瘁,懒得跟沈朝颜多说。
今晚与罗仁甫和秦策的冲突,算是将他完全推向了王党的对立面。
入朝七载,他一直以来谨慎维持着的那份平衡就要被打破,这难免有悖于他一开始的初衷。他入京只为查明十年前的那场屠城惨案,霍起或者王瑀如何势同水火,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可他还是出手了。
谢景熙烦躁地压了压眉心,撩开车帘下了车。
讼棘堂后,谢景熙值夜用的寝屋内,一架围屏将李署令和谢景熙都隔在了外面。
方才的暗巷之中,沈朝颜受了不轻的伤,后背一剑,直从肩胛划到了后腰。好在划口不深,没有伤及筋骨,几番对峙搓磨,回到大理寺的时候,血倒是自己凝固了。
可这也着实让沈朝颜犯了难。
一是伤口的位置实在私密,不好直接让太医过目;这二嘛……
沈朝颜咬紧下唇,试着脱掉身上的襦裙。
“嘶——”
干涸的血渍和锦缎沾到一块,连带着血肉都结了浅痂,若是硬撕,怕又是一场皮破血流。
沈朝颜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时辰,各间坊门未开,去找有金过来怕是天都亮了。况且,沈朝颜也不太想让有金看见她当下的样子。
“怎么?”
围屏外响起温淡的男声。
沈朝颜抬头,从铜镜里看见映在围屏上的那个人影。
心里突然没来由地一慌,她下意识去抓脱下来的外裳,然行动间牵扯伤口,一阵锥心之痛让沈朝颜轻哼出声。脚下一软,她被自己褪了一半的裙摆绊倒,手忙脚乱地就朝地上扑去。
呼吸微乱,腰上一紧。
男人的臂膀坚实有力,在胸口下方及时地一捞。他什么都没说,那阵擦过耳畔的呼吸像一片猝然飘落的柴薪。
沈朝颜只觉脸上一热,下意识便用双手抱胸。
然而这一抱,一股辛香的气味入鼻,沈朝颜发现自己慌乱之中,竟然抱住了谢景熙的胳膊。
第47章
“别动。”
他的鼻息氲开在耳后和肩胛,裸露的皮肤很快便起了一阵颤栗。
身后之人却声音温淡,听不出丝毫异样。相比之下,倒衬得她当下的反应是做贼心虚了。胸腹处的手臂又收紧了些,直到谢景熙确定她站稳,才起身放开了沈朝颜。
镜子里的人目光落在她背上的伤口,眉心微微一褶,转身出了围屏。
堵在喉咙的一口气泄下来,沈朝颜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可还不等她平复心跳,围屏外又响起那个温淡的声音。
“你背上的伤要用热水。”言讫也不等她回应,兀自再道了句,“我进来了。”
沈朝颜被这两句毫不相干的话怔了一瞬,下一刻,她便见那片紫色衣角又从围屏后绕了回来。沈朝颜赶紧扯来旁边的外裳往胸前捂紧,瞪着双眼,错愕地看着谢景熙。
他却将手里的铜盆往木架上一搁,捧着块湿淋淋的巾帕对沈朝颜命令,“转过去。”
“哦……”沈朝颜应了一句,当真乖乖转过去了。
身后响起淅沥沥的水声,像三月里忽然落下的一阵春雨,听得人心里无端就骚动起来。男人微凉的指拂开她背上的发,沈朝颜听见他依旧是那种波澜不惊地声音,“痛就告诉我。”
沈朝颜愣住,思绪从这里开始完全跑偏。
她知道谢景熙不是那个意思,说这话时也断然想不到那里去,但这种暧昧的句子,放在这样孤男寡女、衣衫半退的当下……
听起来怎么都让人心跳失速。
沈朝颜深吸口气,默默抿起了唇。
谢景熙取来一把剪刀,先将粘在皮肉上的襦裙剪开,再轻轻将手里的巾帕捂了上去。
温热的水汽在伤口处晕开一点刺痛,沈朝颜身上一颤,忍不住哼了一声。那声音不大,却似带了钩子。
沈朝颜一怔,赶紧咬唇掐断了这令人想入非非的轻哼。她感到背上那只轻拭伤口的手微一停滞,身后之人的呼吸似也跟着重了几分。
一时间,这方小小的围屏之后,只剩下淅淅沥沥的水声和重却压抑的呼吸。
“你喜欢霍起?”头顶猝不及防响起谢景熙的声音。
他还是那副温温淡淡、公事公办的模样,饶是这样有些唐突的问题,他问起来也只像是随意兴起。
“啊?”沈朝颜被问得措手不及,梗着脖子解释,“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造谣!”
谢景熙依旧没有看她,只是接下来的语气明显轻快了些许。
“嗯,”他语气清淡,若无其事、又意有所指地追问:“那你为了救他,连命都不要?”
沈朝颜倒是坦白,“因为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谢景熙微怔,片刻才无知无觉地重复了一句废话,“很重要?”
“嗯,”沈朝颜点头,“重要。”
“为什么?”谢景熙问:“仅仅是因为你们认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