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39节

  三人手脚利索地出了厩棚,发现东南角的岩壁处果然没有守卫。霍起率先攀了上去,又扔下事先准备的麻绳,让沈朝颜捆在腰上。
  月上中天的时候,几人终于翻过矮崖,摆脱左骁卫的搜查。
  沈朝颜四仰八叉地躺着,累得看月亮都是双影儿,等她终于缓过气来,往右一扫,只见空空如也的岩顶。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
  “喂!”沈朝颜一骨碌坐起来,左边一脚,踹得霍起也跟着弹了起来。
  “人跑了!”她气急。
  身旁的霍起看了她半晌,慢悠悠地回一句,“我知道啊,刚我还跟他告别来着,人没理我。”
  “……”沈朝颜无话可说,只听霍起还在念念有词,“这哥们儿人不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仗义!我看人能处,下次若还有机会见面,我问问他可愿随我从军一展鸿哎哟!”
  沈朝颜懒得听他瞎叨叨,打断他问:“说说你刚才查到的东西。”
  “哦!”霍起想起正事,如实道:“第三个马棚里,有梁州马共六十三匹。而且,我还找到了这个。”
  霍起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沈朝颜接过来一看,发现是个账本。
  “帐本上记录,这批马是今年初由户部拨款给太仆寺,由其专款用于左骁卫和金吾卫的马匹采购的,共一万六千两。”
  霍起道:“可是他们只记录了马匹的数量,并没有记录马匹的种类,这就让他们可以偷龙转凤,用便宜的梁州马,代替朝廷规定的草原马。”
  如果按照这一个厩牧所查出的比例来算,一匹被调换的马拿走四十两银子的话……那至少是五千两的军饷被贪墨,这都还没算上运送马匹的路费和人力。
  “户部、太仆寺……”沈朝颜嗫嚅,“这都是王瑀的羽翼,所以这笔钱等于是进了王瑀的口袋?”
  霍起眼睛一亮,咬牙骂道:“好个老匹夫,自己偷拿军饷,还敢把罪名栽赃到老子头上!看老子明天就参他一本,弄死他。”
  沈朝颜翻出一个圆润的白眼,对霍起道:“你没见今晚他们已经连夜把马匹都拉走了么?”
  霍起一怔,想起来了。
  “他们估计听到了风声,现在正忙着消灭证据呢。光靠这个账本?”沈朝颜晃了晃手里的本子,撇嘴道:“你根本证明不了王党贪墨。”
  “也是……”霍起颓丧地扔了颗石子。
  小石子“啪嗒”一声,弹着跳远了。
  “可是……”霍起不解,问沈朝颜到,“王党贪墨……和你在国子监的意外,又有什么关系?”
  沈朝颜忖道:“所以,你不觉得这更像是有人在暗中利用此事,想引我们去调查王瑀么?”
  霍起了然,应到,“确实,他赌我们会去查,且一定不会错过这个对付王瑀的机会。”
  “嗯,”沈朝颜点头,“可凡事反常必有妖,背后之人的目的我们都不清楚,保险起见还是稍安勿躁为好。”
  “而且……”沈朝颜微眯起眼,想起今夜于马棚里遇到的那个黑衣人,自语到,“现在有另外一件事,我想确认一下。”
  第37章
  谢景熙离开厩牧所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为了避免夜探时身陷敌境无法脱身,他安排了裴真在不远处接应,两人一起回的大理寺。
  裴真检查完周围情况,合上讼棘堂门,转身点燃了一盏油灯。谢景熙摘下面具,问裴真道:“你在外面可有什么发现?”
  “不曾,”裴真摇头,“卑职见他们将马匹带走,本想潜去标记的,可后面左骁卫的人来得太快,卑职担心大人安危,不敢擅离。”
  谢景熙没说什么,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哨,在灯下展示给裴真。
  “这是?”裴真不解。
  “马哨。”谢景熙道:“驯马人通过马哨,对马匹发出指令,军中驯马几乎都会用到这种方法。”
  言讫,谢景熙将哨嘴置于唇间,用力一吹。
  什么声音都没有。
  “坏了?”裴真疑惑。
  谢景熙不动声色地端详手里的马哨,“没有,只是我们听不到。”
  裴真怔忡,继而忆起来,马的听力确实比人灵敏得多。故而有些声音马能听到,人却常常难以察觉。心念电转间,他反应过来,望向谢景熙惊讶道:“所以国子监的击鞠场上,凶手就是以此来让郡主的马突然发狂的?”
  谢景熙不置可否,将马哨在莹莹的烛火下转了一圈,“可这马哨,看着不像是大周的东西。”
  裴真闻言便凑了过去,只见那只马哨通体黄白,中空而略呈弧形,表面虽有打磨的痕迹,但依稀可见一些细小孔眼……
  “这!这不是……”裴真悚然,跟着谢景熙这么久,尸检和现场都见过无数的他不会认错。
  谢景熙手上拿着的这支马哨,是用人骨做的。
  谢景熙倒是平静,将那支骨哨收入盒中,道:“这是突厥人的东西。”
  他们用稚童肱骨做成骨哨,可吹出只有马能听见的哨声。在训马时将惩罚和哨声重叠,待马形成记忆后,便可用骨哨控制马匹行为。
  谢景熙幼时熟读兵书便听闻过,太祖皇帝时期,突厥人曾故意让一批战马被大周军队截获,而后便用这一招,在战场上令周军乱了阵脚。
  “那对方利用郡主坠马的意外,引我们去查王瑀贪污军饷的案子……”裴真不解,问谢景熙到,“又图谋什么?”
  谢景熙思忖良久,缓声道:“对方所图,目前还不清楚。也许只是朝中某个乐见王沈两党争斗,想坐收渔翁之利的人设局,也未可知。”
  毕竟沈朝颜承着所谓的“太子命格”,她若真的死于坠马,凶手可借此做的文章,那可太多了。
  心里没来由地空了一拍,谢景熙生出些许烦躁。
  他蹙眉看向裴真,吩咐到,“即日起,多派两人盯住沈朝颜,务必确保她身边时刻有人跟着。”
  “哦……”裴真应了一声,合上堂门离开了。
  讼棘堂里安静下来,沉夜将阑,室内一灯如豆。更漏窸窸窣窣地流淌,像小虫子在啃噬着耳朵。
  谢景熙行入堂后的寝屋,心头也像是正在被什么噬咬着,散出些刺痒的异感。
  本以为沈傅死后,他与沈朝颜便是从此陌路。饶是后来她死缠烂打,谢景熙虽许了她参与案子,但在心里早已划下一条泾渭分明、不可逾越的界线。可谁曾想,这案子查来查去,竟莫名又将她牵扯进来。
  而更糟糕的是,那条曾由他亲自设下的藩篱,竟也破天荒地松动了。
  上一次,是在国子监,他为了救她,险些佘了自己的一条腿。彼时,他尚能以人臣之责自辩;而方才,仅凭一个毫无道理的猜测,他便破例在她身边安插了大理寺的暗卫。
  这样的事,他从未为任何一人做过。
  谢景熙烦躁地扔了手里的衣裳,侧身捻灭屋里的灯火。
  *
  翌日的朝会果真风平浪静。
  关于左骁卫连夜运马一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近日来手上公文堆积如山,还有陈之仲和丰州瘟疫的案子要从头理一遍,谢景熙没什么胃口,退朝后便省了午食,径直回了大理寺。
  他让人取来卷宗,刚坐下展开,裴真就面带菜色地摸了进来。
  “大人,”他有些为难,支吾了半晌才凑过去压低声音道:“昭平郡主……”
  话没说完,就被门外一句清亮的“谢寺卿”打断了。
  谢景熙一怔,抬头扫过裴真,竟从他眼中看出了点爱莫能助的怅然。
  “谢寺卿。”
  沈朝颜巧笑,不等谢景熙找理由赶人,她眼疾手快地挤开了裴真,提着个小食盒凑到了谢景熙身边。
  “上次画舫相救,我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想着你最近公务繁忙,平时也不好来叨扰,这儿刚好赶上饭点……”
  她碎碎念着,不请自来地将食盒里的东西摆了一桌,“啊呀!”
  沈朝颜惊呼,走进一步,差点贴上谢景熙的鼻子,“怎么几日不见,谢寺卿就瘦成这样了?莫不是身子不适,染了什么风热风寒的?”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就往谢景熙的腕间探去,嘴上还振振有词地道:“谢寺卿你不知道,我其实是略懂些医术的,不如我给你把把脉,有啥小病小灾的赶紧治唔……”
  指上一滑,那只刚被拽进手里的腕子,像只滑溜溜的泥鳅,倏地逃走了。
  眼前之人神色清淡地睥睨着她,冷声道:“郡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三日前不才一同从蓬莱殿面圣出来?”
  “哦……”沈朝颜被戳穿,却依旧面不改色地胡诌到,“不是有句话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我与谢寺卿三日没见,当真是如同隔了九个秋天那么难熬。”
  一席话说完,堂上陷入死寂。旁边的裴真实在听不下去,识趣地先告退了。
  谢景熙整了整被她扯乱的袖子,淡声道:“前日里冯寺丞经手了一个案子,说是一个江湖骗子男扮女装,借着给女子看病趁机轻薄。后被病人揭发,恶行暴露,走到哪儿都被打,最后自己去官府自首了。”
  “……”沈朝颜语塞。
  她倒也不想真的让谢景熙误会她想轻薄他,便怏怏地收了手。
  谢景熙不再说话,扫了眼案上的吃食,问沈朝颜到,“这些又是郡主亲自做的?”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上一次,在国子监的书室里,谢景熙便领教过她所谓的“亲自”。
  “哪儿能啊!”沈朝颜这次却坦荡,如实道:“都是刚才经过东市的时候随便买的,也不知合不合谢寺卿的口味。”
  说话间,她已盛了半碗鱼汤,笑意盈盈地递给谢景熙。
  明知这人虚情假意,比起上一次骗他说东西是自己做的,这一次,谢景熙听到她当真坦白东西是“随便”买的,心里似乎也并没有开心多少。
  “谢寺卿。”耳畔响起沈朝颜的声音,他侧头,看见白玉碗上,那只白皙剔透的手。
  热气氤氲,漫成淡淡薄雾。往上,是她不施粉黛、不染铅华,也一样明艳照人、不可方物的容颜。
  思绪飘远,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晚在灯烛坊,她为救他落水之后的模样……
  心里像飞进了一只蝴蝶,扑棱得七上八下。然而下一刻,谢景熙只觉腕间一热,什么东西泼洒而出,意外却又精准地泼湿了他整个袖口。
  谢景熙垂眸,果然是沈朝颜手里的那碗鱼汤。
  “哎呀!你看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哎哟。”
  她声情并茂地表演惊慌失措,伸手在谢景熙的腕间一通瞎摸。而那只骨节分明的腕子,在她手里总像只奸诈的鱼,无论如何都抓不到。沈朝颜逐渐失了耐心,在谢景熙再次抽手的时候猛地一抓!
  重心不稳,她被自己带得踉跄两步,身体堪堪向前扑去。胸口传来特别真实的压迫和痛感,沈朝颜抬头,看见面前一双深眸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骑坐在谢景熙的腿上。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颤了一下。
  “大人!”
  堂门外响起裴真的声音。
  他也是学乖了,知道谢寺卿和郡主独处的时候,最好不要贸然推门。
  等了半晌,里面终于响起谢景熙一贯冷沉的声音,他悠悠地道了句,“进来。”
  听起来,似乎气息尚且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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