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36节
他怒道:“动机荒谬!老夫看怕是谢寺卿用了什么手段屈打成招、欲加之罪吧?”
“王仆射,”沈朝颜悠悠地开了口,道:“是不是欲加之罪,您大可问过昨日在场的人证,看看从那艘画舫上下来的乐娘、车夫所说,可有与认罪书有所不同。”
王瑀失语,自知韦正谋害沈穆二人一案已是死无对证,如今他要揪的不是韦正为何入大理寺,而是他堂堂一个四品侍郎,不能就这么草率地死在了牢里。
于是他话锋一转,问谢景熙道:“谢寺卿说韦侍郎是因为突然冲突牢房,冲撞圣驾,那老夫倒是好奇得很,怎么好好的一个人,会被逼到如此疯癫之态,失了心智?莫非你大理寺的大狱里,真有妖魔鬼怪不成?”
“妖魔鬼怪倒是不敢当,”谢景熙眼眸微掀,淡声道:“只是下官手上刚好有一桩案子,也与韦侍郎有关,照例问了两句而已。”
王瑀闻言蹙了蹙眉,竟不知他这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
谢景熙对李冕一拜,道:“七月十五未时,陈府刘管事溺毙于崇福寺放生池中,据知情人交代,当日午时,韦侍郎派人从东市杏林堂接走了刘管事。”
他示意小黄门取来一份供状,呈给李冕继续道:“韦侍郎对此供认不讳,关于为何要接走刘管事……”谢景熙一顿,转身看着王瑀道:“韦侍郎说,他因听闻刘管事在府中用那妖邪之法祛灾避难,心中忐忑,才会想向他一探究竟。因为,韦侍郎说起四年前刑部有一桩案子甚是蹊跷,他对那人于心有愧,害怕是他的鬼魂回来报复,杀害了魏刺史和陈尚书,下一个就要找到他了。”
“真有此事?”李冕问。
“回禀皇上,”谢景熙言辞恳切,“臣所言句句属实,只可惜韦侍郎在说到这桩案子之后神情忽变,惶恐不安,臣再细问,他便什么都不肯说了。之后……”
谢景熙补充道:“臣试图让狱卒先安抚他的情绪,谁知他突然暴起,发疯似得冲出大狱,冲撞了圣驾。”
“胡言乱语!”王瑀怒喝,瞪着谢景熙道:“这大理寺的牢狱岂是那么容易就被人冲了的?”
“王仆射有所不知呀!”李冕道:“韦侍郎是趁机用铁钉刺伤了谢卿,狱卒顾及谢卿,才让他跑了。这事你可问过李署令,他方才查验过谢卿的伤口。”
王瑀愣了愣,眼光扫过谢景熙,只见他那身来不及换下的官袍袖口上,果真还有已经干涸的血迹。
可他依旧不依不饶地问:“谢寺卿说韦侍郎突然疯癫,老夫倒是好奇,什么事能让好好一个人一提就变成这样,莫非真是老夫孤陋寡闻不成?!”
“哦?”谢景熙表情淡然地道:“韦侍郎说起的那件案子,是昭化二年,刑部郎中赵竖的科举舞弊之案。若是下官没记错的话……这件案子当时似乎还是王仆射督办的。”
他转头攫住王瑀的目光,温声补充,“要不,王仆射再想想?”
第34章
此话一出,堂上静默。
料是谁也没想到谢景熙会突然提及这桩陈年旧案,一时都有些没回过神。
而王瑀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变了。
谢景熙倒也没再为难他,看向身后的礼部尚书,恍然道:“哦!这案子想必罗尚书也知道。科举舞弊的证据,怎么都会经过礼部。”
“啊?这……”罗尚书语塞,望着满堂皆寂的同僚,猝然无言。
“谢寺卿,”刑部右侍郎罗仁甫见状不好,插言道:“分明是韦侍郎的案子,怎么东拉西扯,谢寺卿真是玩得好一手移花接木、声东击西。”
谢景熙神情浅淡,只道:“谢某只是答王仆射所问,毕竟韦侍郎为何一说起赵竖就失态疯癫,谢某也是好奇得很。”
御榻上的李冕察觉到殿上气氛的突变,赶紧追问道:“韦侍郎还说了什么?”
谢景熙沉默,眼神扫过在场众人,看得礼部罗尚书一阵哆嗦。
“没了。”
谢景熙道:“臣再问下去,便只听得他说什么……若是说了就活不了了。臣觉得,要想知道韦侍郎因何癫狂,其实很简单,查一查赵竖的案子或可窥一二。”
“可是……”李冕为难,道:“赵竖一案四年前已经结案,如今要查兴师动众,况且韦侍郎透露的信息实在有限,就这么冒然再查是不是……”
“皇上英明,”罗尚书赶紧接话,“仅凭一面之辞就随意旧案再查,照此,若往后有人效仿,无论是谁都如此要求,那我朝律法岂不成了笑话?”
“可众卿今日又非要朕给韦侍郎之死一个交代,”李冕犹豫,“不查赵竖之案,又如何得知韦侍郎疯癫缘由?”
罗尚书被问得哑口。殿上一时寂静无声,就连一直咄咄逼人的王瑀都沉默。
李冕乘热打铁,“依朕看,此案错综复杂,涉及三桩要案,草率不得,须得从长计议才好。”
他将手上的供词递给福公公,忖道:“可韦正身为刑部侍郎,此案刑部需得避嫌。穆少尹供职于京兆府,故而京兆府也不便插手。那这案子……”
他看向谢景熙,颇为为难地道:“也只能交给谢寺卿来查办了。”言讫还故意装模作样地问众臣道:“各位爱卿可有异议啊?”
吏部尚书还想说什么,却被王瑀一个眼锋扫得噤了声。
“行吧。”李冕总算是露出点笑容,对众人道:“朕现在这头疼得不行,众卿没事就先退了吧。”说完还虚张声势地“哎哟”了两声,让福公公宣李署令了。
一众朝臣怏怏地退了出去。
王瑀下了石阶,在廊道边与同僚拜别。
“王仆射留步。”
身后响起悠缓的声音,王瑀回头,看见谢景熙姿容端肃地行了过来。刚才经过方才的一番舌战,王瑀心下自是不快,当下只是略微侧身瞥他。
谢景熙却全不在意,依然礼数周全地对他揖到,“关于韦侍郎,下官还有几句话,想要向王仆射呈明。”
王瑀冷呲一声,仰头转开视线。
谢景熙态度恭谨道:“实则韦侍郎在癫狂之前还交代过一些话,下官于大殿之上不好言明。”他一顿,特意压低声音道:“韦侍郎在提及赵竖之时,还提到过一件事,便是当初那封调查丰州刺史魏梁的信函,赵竖其实是交给了陈尚书而非沈仆射。韦侍郎说,他早知陈尚书与魏刺史交情甚笃,本想借此引陈尚书出手,往后再揭发其包庇之罪。只是没想到……”
心头猛然一跌,王瑀瞪向谢景熙的眼神写满惊愕与愤怒,还有一点不难察觉的惊惶。
久浸官场,谢景熙见识过太多的魑魅魍魉,当下对王瑀的反应自是一目了然。可那抹微淡的情绪一闪过后,王瑀又换回了一开始那种高高在上、不甚在意的态度。
谢景熙心知肚明,却仍然声音温淡地道:“他说赵竖的舞弊案,实则是王仆射授意的。他也不太明白,为何明明这样一个扳倒陈尚书,肃清沈党的机会,王仆射会甘愿白白地放掉……”
“也是说到了此处,”谢景熙语露不解,“韦侍郎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再也不肯往下说了。还一直念叨说什么说了就活不了了,什么受降城湘北境什么的。”
“受降城?!”王瑀愕然回问。
“嗯。”谢景熙点头,“若是下官没有记错的话,魏刺史和陈尚书,似乎都曾在受降城任职过一些时候。只是这湘北境又是指什么,下官便实在是听不懂了。”
谢景熙说得云淡风轻,而王瑀的脸色,却像是一块被洗去颜色的白绫。
他知道王瑀听懂了。
什么湘北境,不过是他引蛇出洞、装聋作哑的一招罢了。
湘北境,啸北军。
那是一支曾经誓死跟随萧家,与他同袍同泽,共赴生死的铁血兄弟。
十年了,谢景熙不知道想象过多少次,自己就像如今这样站在那帮人面前,亲眼从那些人的眼睛里,看见他们听闻这个名字的反应。
惊愕?悔恨?惶恐?或是任何一种追悔都行。可在这短暂即逝的一瞬过后,面前的人便恢复了那种漠然无视。
什么都没有、看不见、寻不到、不存在……
那一点点的情绪波澜,就如同那五万个死守弃城的无名之辈,转眼就被埋入了历史的废墟,史书之上,亦不见落笔。
残阳晚照,如火似血,谢景熙就这么定定地看他,而后幡然醒悟。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为什么总有人觉得恶人作恶之后,会追悔莫及呢?
事实上,只要他们的恶行一日不暴露,他们便一日高枕而安、岁月静好……
而此刻,王瑀也正端着一副淡然的神情反问他,“谢寺卿特地来告诉老夫这些,又是作何居心?”
谢景熙浅浅地勾了勾唇角,回到,“算是给王仆射表的一点忠心吧。”
王瑀愕然,又听他道:“画舫一案,牵扯穆少尹和昭平郡主,大理寺职责在身,不能不管。但韦侍郎所言的赵竖一案,大理寺并非非插手不可。而谢家从先帝在时,便不参与党争,下官更是不敢违逆父志,故而方才闭口不言,就是不想给王仆射、也给自己找麻烦。”
见王瑀神色松动,似信非信,谢景熙补充道:“赵竖的案子虽皇上命下官去查,但大理寺公务繁忙、有日昃之劳,这件案子,王仆射大可放心。”
王瑀沉默着,目光逡巡在谢景熙的眉眼,似要看出什么破绽来。良久,他才可有可无地哂笑一声,在谢景熙的揖别中甩袖走了。
斜阳为青瓦红墙的宫禁镀上几多鲜妍,谢景熙立于廊下,看着王瑀行远。
“谢寺卿!”
蓬莱殿外的廊道上,沈朝颜提裙而来,叫住了谢景熙。
眼前的人回头,面上挂着君臣间该有的恭敬和疏离。
沈朝颜愣了愣,但思及画舫上的事,又觉或许这人的冷淡是为掩饰心中的忐忑。她轻咳一声,回归正题道:“关于韦正之死,谢寺卿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谢景熙闻言一愣,但很快便寒目微垂,神情淡漠地道:“臣不明白郡主的意思。”
沈朝颜以为他有所顾忌,屏退左右后上前几步,道:“韦正的死,我想听你一句真话。”
“真话?”谢景熙反问,复又道:“臣于大殿之上所言句句属实,臣不明白郡主还要听什么真话。”
见他态度冷淡,沈朝颜略有怔忡,语气也跟着冷硬起来,“你到底为什么要设局杀掉韦正?”
谢景熙闻言沉默,半晌才不轻不重地道了句,“臣不懂郡主在什么说。”
“不,你明白。”沈朝颜仰头,攫住他的视线笃定道:“你故意借韦正之口,提出赵竖的案子,目的不仅仅是遮掩他的死因,你是故意想以此试探王党的态度。这桩陈年旧案,你证据不足,又无从查起,所以只能使诈,想让对方先坐不住,自乱阵脚,这样你才有机会寻到破绽。”
她一顿,“我猜的对吗?谢寺卿。”
明明是推断,沈朝颜用的却不是疑问的语气。
谢景熙说话做事如履如临、敬终慎始,现在只是跟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韦正之死,若是换个不了解谢景熙的人来,可能也就真的信了。但沈朝颜是与他试探来回,见识过这人的深藏不露和行事心机的。故而方才那些说辞,饶是他编得再滴水不漏、义正言辞,沈朝颜也直觉事情,不会真如表面所见那样简单。
谢景熙依然是那副冷淡的神情,反问她到,“倘若韦正不死,郡主栽赃嫁祸他的事能瞒得住么?臣之所为饶是万般不妥,也是用自己的私心,成全了郡主。”
说不上为什么,沈朝颜只觉他的这句话化作块石头,冷浸浸地坠在胸口,让她不快。
于是她也沉下脸色,冷冷地质问:“让皇上去大理寺,你是故意的吧?”
谢景熙没有否认,却避重就轻地道:“是臣派裴真去请的,自然是故意的。”
“你!”沈朝颜失语,直言道:“朝堂之上的阴谋算计,谢寺卿要如何翻搅风云,我管不了。可我的东西、我的人,我也不会容别人擅动。”
她语气凛冽,说话之时更是逼近一步,气势迫人。
谢景熙觉得心里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向来敏捷的人,当下却是实实在在地滞了一息,才发现自己这怪异情绪的由来。
她说李冕是“她的人”。
这句任谁听起来,都要认为是句大不敬的话,却让谢景熙听出了一点不悦。所以现下她这是,为了所谓“她的人”,特地来质问和警告他的么?
他深吸口气,缓了片刻才道:“朝堂如局,身在其中,人人皆为棋子,相互制衡牵扯,何为擅动利用?郡主既想为陛下好,便更不该像这样,总想将陛下护在身后。”
“是吗?”沈朝颜问,神色凛冽,“在谢寺卿眼中,人人皆为棋子么?”
谢景熙哑口。
不等他答,沈朝颜兀自又道:“可对我来说,谢寺卿眼里的棋子,是亲人、是挚友,我就算有私心,也不做到谢寺卿这样,以他们为跳板,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沈朝颜慢慢地说着,眸子里的光变得淡然。她侧身命人呈上一个瓷瓶,对谢景熙道:“陛下关切谢寺卿伤势,特地嘱咐我送来这瓶药膏。他说谢寺卿为了朝政夙兴夜寐、心力交瘁,他都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