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35节

  虽然谢景熙说他的罪名可大可小,可他意图谋害沈朝颜和穆秋是真,如今落在谢景熙手上,可以说毫无反抗之力。倘若对方过河拆桥,对刚才的承诺翻脸不认,韦正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的筹码与其博弈。
  悬在半空的笔顿住,落下一滴溅开的墨渍。
  “怎么?”谢景熙开口,语气不耐。
  韦正咽了口唾沫,不知如何回应。而对面的人一语不发,目光落在他那只犹豫不决的手,似是看穿他的心思。
  “韦侍郎,”他提醒,“如今你无后路,想活命,便只能信我。”
  温温淡淡的声音,却字字如刀。
  现在回想,其实从他在画舫上被大理寺带走时起,他就已经落入了谢景熙的陷阱。画舫一局他担心有诈,故而一早便抹去自己的行迹。
  除了船上那些与他一道的侍卫之外,整个沣京怕是都没人知道他现在何处,遑论搬来救兵?
  余光里,那些黑黝黝的大老鼠还在竹筐里扭打撕扯,发出瘆人的怪叫。手上的血窟窿似乎也在提醒着他,若是还如此犹豫,下一个被挖开的地方,可能真的会是他的肚皮……
  韦正安慰自己,他好歹是堂堂四品刑部侍郎,就算是当下在大理寺认了罪,要最后定下来,不可能不经过御史台和皇上。
  是的!他确定。
  只要他能活着从这里出去,只要他还能见到大理寺以外的人……一切就还会有转机。
  起落间,笔走龙蛇。韦正在罪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摁上了手印。
  狱卒将他的画押呈给谢景熙过目。
  他淡淡“嗯”了一声,神色平静地对韦正道:“韦侍郎方才有一处说错了。你此番得罪的不止是本官和穆少尹。你得罪的,是昭平郡主。”
  韦正怔忡,心里生出没来由的森寒。
  谢景熙继续道:“郡主虽然顽劣,但也该由皇上和宗正寺去问责。再不济,还有本官,韦侍郎确是做得过分了。”言讫,他对狱卒扬了扬下巴。
  韦正愕然,还没想明白谢景熙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觉身体一轻,便再次被架了起来。他惊惶无措地看向两个狱卒,所有的侥幸都在此刻碎成了齑粉。
  谢景熙其实从来就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这里,他要的只是他的一份认罪书。
  “你、你……”嘴唇颤抖,喉咙干涩,韦正睁大双眼,瞪向眼前那个如玉一般的君子,看见的却是地狱修罗。
  他想起那些黑色的、阴暗的老鼠,如今一个个用血红的眼睛盯着他,就等着往他的肚皮上钻洞!
  惊恐麻痹了神经,韦正突然奋力挣扎起来。
  “哐啷!”
  铁链撞击沉木发出巨响。
  他鬓发凌乱,粗喘如牛,挣开狱卒的控制,不管不顾地往牢房外冲。而谢景熙却在这时压手,示意狱卒静待,直到确认韦正快要行至大狱门口。
  “去吧。”他淡声叮嘱,“演得真一点。”
  “是!”狱卒得令追出去。
  谢景熙却拾起韦正掉落在地上的铁钉,往自己的左臂扎了下去。
  “护驾!护驾!”牢门外响起福公公的尖叫,继而是乱作一片的脚步。
  头顶的火把猛地一跳,熄了。
  所有的躁动都安静下来,黑暗中,谢景熙听到裴真的声音——
  “人犯已诛杀,陛下受惊。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第33章
  左仆射王府,茶室。
  一名家仆躬身而入,将手里的一封密信呈给了王瑀。室内茶香氤氲,王翟正往盏里分茶,随口问了句,“怎么?”
  一记闷响落于茶案,王翟一惊,险些泼了手里的茶汤。
  “怎、怎么了?”他看向眼前面若冰霜的王瑀,颤巍巍地问:“不、不关我事儿吧?”
  王瑀沉脸不答,只伸手一扬,将信件递给了王翟。
  王翟一目十行地看起来,越看越觉不可思议。谢景熙竟然擅自逮捕了韦正,还瞒着所有人,直接将皇上请去了大理寺。
  “我倒是真没看出来,谢景熙原还有这样的能耐。”王瑀低头饮茶,冷声道:“我这几十年的官,算是白做了。”
  王瑀的表情实在是可怕,王翟有心想劝,便安慰王瑀道:“这……也许是误会了。上次儿子在国子监差点伤了他,谢景熙也并没有追究。哦!还有,还有上上一次,我在平康坊闹事,谢景熙不也睁一眼闭一眼,到最后也没有插手的吗?”
  “你?”王瑀冷哼,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区区一个鸿胪寺丞,碍得着他什么?他若是真的为难你,才不值得为父忌惮。”
  “哦……”王翟莫名挨了顿批,面上挂不住,只得低头嗫嚅,“是,父亲教训的是。”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在王瑀落在他侧颊的目光中弱弱地噤了声。王瑀早就知道自己这儿子是个不成器的蠢货,当下也不想跟他多说。
  谢景熙到底是什么态度、谁的人,目前定论为时过早,再说谢家势力不容小觑,纵然得不到谢家支持,不到万不得已,王瑀也不会跟他撕破脸,让自己平白多出个劲敌。
  故而王瑀当下最关心的,还是谢景熙为何逮捕韦正?他这么做,又到底存着什么样的目的?
  思及此,王瑀只觉不好再耽搁。他起身吩咐家仆进来替他更衣,趁着时辰尚早,赶着进宫一趟面圣才好。
  “大人!大人!”门外传来管事的声音。
  他几乎是不等王瑀开口,就兀自闯进了茶室。王瑀一向不喜欢下面的人杯弓蛇影、沉不住气,但见管事脸色惨白,他忽觉心头一凝。
  “怎么?”他问,语气不觉冷肃。
  管事惊惶,喘气道:“方才、刑部罗侍郎派人送信说、说……”
  “说什么?!”王瑀怒喝,无端焦躁起来。
  “说……”管事惶恐道:“韦侍郎因为突发疯疾冲撞圣驾,已经被、被大理寺当场诛杀了。”
  “你说……什么?!”王瑀闻言恍惚,表情茫然。
  “小人说……”
  “嘭!”
  茶室中乍起一声惊响,上好的汝窑天青釉碎成一地残渣。
  若说王瑀方才的脸色还只是阴郁,那么现在便是暴怒。他看了眼瑟缩匍伏的管事,微眯起眼,看向午后惨白的太阳,冷声道:“备辇。”
  *
  大明宫,蓬莱殿。
  李冕撑臂斜靠在御榻上,盯着李署令的幞头发呆。
  午后的阳光刺眼,李冕还是让人在殿内都点上了灯烛。因他总觉得要是哪里照不到光,韦正就会从黑暗里满身是血地冲出来。
  “陛下,”福公公搭着拂尘过来,矮身过去对李冕道:“昭平郡主来了。”
  话音落,沈朝颜已经大步流星地从殿外行了进来。
  李冕七岁丧母,十岁登基,如今也不过才十五的年纪,本就是个半大的孩子,故而格外依赖沈朝颜。方才强忍着还能压下的情绪,在见到沈朝颜之后,皆数化作了委屈。若不是思及太医宫人在场,只怕李冕都要挤出两滴眼泪来。
  “阿姐……”他嘴巴一撇,整个人像只在外面干架输了的狗子。沈朝颜脸色一垮,挥手将伺候的宫人都遣走了。
  “怎么?”她见不得李冕这样子,不太高兴地问福公公到,“陛下这是又被朝堂上哪个老家伙为难了?”
  福公公虽为难,但还是如实道:“今日陛下接到谢寺卿的呈表,亲自去了大理寺,谁知刚行至大牢,一个披头散发的疯犯就冲了出来。大理寺顾及陛下安危,将那疯犯当场诛杀了。”
  不提还好,李冕一听福公公回忆,眼前就全是韦正断气前死死盯着他,口吐鲜血的模样……
  “呕……”他一个没忍住,险些吐出来。而沈朝颜却愕然地望着李冕,怔忡道:“你说……韦正死了?”
  “哎……”福公公叹口气,道:“当时场面混乱,韦侍郎突然那样冲突来,我们都以为是个欲意行刺的疯犯,故而……”
  没等福公公说完,一个小黄门进来,对李冕和沈朝颜报到,“刑部侍郎、御史大夫、大理寺卿已在殿外等候宣见。”
  “让他们走,走走走,都走!”李冕发脾气,“就说朕惊吓过度,旧疾复发,脑仁儿疼得不行,有什么要说的,明日早朝再议。”
  “是、是……”小黄门得令要走。
  然只听殿外一阵纷至脚步,不等那小黄门退出,身着紫衣朝服的王瑀已经带着一干朝臣入殿,不管不顾地俯身跪了一地。
  “臣等参见陛下!”
  声音响彻大殿,震得李冕下意识往后挪了一寸。他错愕地看着面前这群不请自来的朝臣,须臾,才后知后觉地震怒。
  “大胆!”李冕几乎是颤抖着,重重地一掌拍在了御榻之上,“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闯殿逼宫不成?!”
  天子一怒,殿上静默。
  而王瑀对此视而不见,上前一步对李冕拜道:“臣等听闻韦侍郎于今日,在大理寺中无故身亡,同僚数载,陡闻噩耗,悲痛难抑,还请陛下体谅臣等。”
  李冕真是给他气笑了。
  他缓了半晌,才指着人满为患的蓬莱殿对王瑀道:“你看看,这里是朕的寝殿!不说朕是皇帝,饶是往王仆射府上做客,朕若是带人就这么闯进去,也会被天下人诟病!”李冕气得咳嗽,半天才缓下来又道:“王卿这是在干什么?给朕甩脸子,立下马威?!”
  “臣不敢。”王瑀神色微凛,倒是撩袍跪得坦然。
  然而说是这么说,殿上之人却丝毫没有退下去的意思。从刑部到御史台,从礼部到吏部,所有人跟着王瑀,呼啦啦跪了一片。王瑀跪立起身,对着李冕再拜,“还请陛下屏退左右,听臣等一语。”
  “还请陛下屏退左右,听臣等一语!”请愿声此起彼伏,大有李冕若是不依,他们就不起的架势。
  福公公自知皇上难以于王瑀抗衡,为了不让李冕过于难看,便先悻悻地吩咐宫女和小黄门退下了。
  “郡主。”大殿上响起王瑀的声音。他缓缓抬头看向沈朝颜,冷声对她道:“还请郡主避嫌。”
  “哦?”沈朝颜挑眉看他,不卑不亢地反呛,“紫宸殿乃陛下寝宫,本郡主是受召,王仆射是硬闯,于情,我为何要避嫌?”
  她一顿,目光扫过殿上众人,继续道:“再者,韦侍郎之所以会进大理寺,本郡主是知情人,王仆射是道听途说,于理,我又为何要避嫌?”
  王瑀一怔,神色讶然,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事到如今,再躲下去只会丢了天家颜面,既然来者不善,那便坦然以对。思及此,沈朝颜起身,行至百官之前站定,凛直脊背对李冕拜到,“请陛下决断。”
  李冕自知僵持无法,于是扶额靠在御榻的护栏,对外面吩咐,“宣大理寺卿谢景熙、京兆少尹穆秋进殿。”
  门外很快响起小黄门的唱报。
  须臾,静阔的大殿传来不急不缓的两重脚步。沈朝颜余光瞥见一抹紫色浅影,她的心便无端安定下来。
  “谢卿、穆卿,”李冕心力交瘁地揉着额角,对两人道:“韦侍郎一案的前因后果,便由你们向王仆射陈述吧。”
  谢景熙领命,让人呈上一卷案宗,“这是韦侍郎生前在大理寺狱中的认罪书,案件经过结果事无巨细,皆已记录在案,烦请王仆射过目。”
  王瑀不言,冷脸接过大理寺的案宗,浏览起来。片刻,只听他冷哼一声,呲道:“这认罪书上说,韦侍郎意图毁郡主清誉以陷害穆少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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