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19节

  对面那个紫衣身影一怔,抬头看过来的时候,原本平静的神情一刹变得淡漠。
  但众目睽睽之下,谢景熙到底还是顾着君臣之礼。他踌躇片刻,往前行至沈朝颜的马车处,拱手拜到,“臣见过郡主。”
  “诶诶诶……免礼免礼!”沈朝颜熟练地摆着手,顺势撩开车帘对他道:“上来说话。”
  谢景熙往车里扫了一眼,表情仍旧是淡淡的。他站着没动,半晌,才礼貌而疏离地道了句:“臣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失陪了。”
  他转身回了车里,然刚坐稳,面前的车帘就被人给掀开了。
  沈朝颜不客气地从外面跳进来,笑盈盈地道:“若是谢寺卿不方便上我的车,我上你的车也一样的。”
  言讫在谢景熙对面一座,还颇为熟稔地拍了拍车壁,对车夫道:“走吧!”
  谢景熙:“……”
  马车碌碌而走,车厢里安静下来。
  谢景熙就这么静默地坐着,随意拿了车座旁的一卷公文来看,把对面的沈朝颜视为空气。
  遭遇冷待,沈朝颜也不恼,有样学样地模仿谢景熙,从一侧抽出一卷公文准备展开。
  一片阴影从头顶扫过,沈朝颜觉得手上一空,那卷公文就被谢景熙冷着脸给抽走了。
  他将公文细细地系好,放回了身旁的木架上,沉着声音道:“大理寺的案卷涉及机密,未经批准不可随意翻阅,还请郡主见谅。”
  “哦。”沈朝颜应得老实,语气却是怏怏的。
  谢景熙没管她,再次将头埋回了公文。
  对面的人难得安静下来,也不知是真的收敛了,还是又在盘算什么别的主意。
  “啪!”
  清而脆的一击,谢景熙低头,看见手里握着的一截纤白的手腕。
  沈朝颜似是被他这陡增的狠戾所震慑,半晌才怔忡着摊开自己的掌心道:“蚊、蚊子……”
  谢景熙蹙眉,侧头果见她手里那只死于非命的蚊子。
  掌心传来滑腻微颤的触感,谢景熙心跳微滞,松开了沈朝颜的腕子。
  他整了整官袍,声音冷沉地对沈朝颜道:“郡主有先帝隆宠、陛下偏爱,行事乖张、事无忌惮,但臣不得已,还是想奉劝郡主几句。
  三司之中,如今御史台和刑部都已是王仆射羽翼,臣虽不才,但确是当下陈尚书一案最合适的人选。郡主大可不信臣,但如若三番五次阻拦,至查案裹足不前,王仆射借机发难,要陛下另择人选调查,那时的局面,恐是你我都难以扭转……”
  话至此,谢景熙一顿,侧身回看向沈朝颜问:“臣这么说,郡主明白了么?”
  沈朝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都没说话。
  直到他准备移开目光,面前的女人眉眼却是一弯,灿若星河地笑起来。
  “你不会。”
  三个字简短铿锵,却字字笃定,像一颗颗锃亮的铜钉。
  谢景熙蹙眉,正要反驳,却听沈朝颜一字一句道:“为官多年,你谢景熙或许向来廉洁清明,却从不是一个宁为玉碎、孤军奋战的愣头青。昭化二年,你入大理寺,为大理寺丞。时逢凉州刺史贪墨,三司之中无人敢接。是你在暗中与其政敌联手,抛出诱饵,引对方阵营反目,不费一兵一卒便扳倒了对手。
  事后你又找了个可大可小的罪名,处置了当初与你联手之人。兔死狗烹、过河拆桥,玩得那叫一个顺当。可陈府的案子,你明明可以在暗中与我联手,却迟迟不肯。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沈朝颜一顿,似笑非笑地打量他,缓缓补充,“这件案子恐怕对你还有什么别的意义,你怕的并不是让我参与,而致使案件有失公允,你怕的是……有人透过此案,发现你背后目的。”
  沈朝颜说完,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
  她仰着头,目光一寸寸扫过面前的男人,却没能发现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那双深井样的眸子此刻回望着她,森凉的寒意一瞬即逝,眨眼便化作他惯常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
  他浅淡地提了提嘴角,不置可否地对沈朝颜道:“郡主这么会编故事,不去写话本子岂不是可惜了?”
  沈朝颜不接他的话,只是不甘示弱地擎起一抹笑,“你既不让我插手此案,便更不会将此案落入他人之手,所以谢寺卿……”
  她压低声音,继续道:“你到底在害怕我会发现什么?”
  这一次,沈朝颜又看见了男人额角上,那两根绷紧的青筋。
  谢景熙什么都没说,静默地看了沈朝颜半晌。
  她的聪明鬼智,谢景熙之前已经见识过,本以为只是弄巧呈乖、偶变投隙,没想到她竟能见微知著、反戈一击。
  而这样的因素若是还不可控……
  谢景熙心中一凝,紧跟着眉头便锁了起来。
  “大人!”
  外面传来喧杂的脚步,马车已经停在了大理寺。
  裴真带着一队人过来,看见沈朝颜怔了一瞬,但很快又对着谢景熙禀到:“陈府的管事,方才被人发现溺毙于崇福寺放生池中。”
  消息犹如惊雷,沈朝颜愣住,转头看向谢景熙。
  只见他眼眸一沉,扔下手里的公文,起身对裴真道:“备马,去现场。”
  “是!”裴真扶剑跑走。
  眼见谢景熙整衣下车,神色肃穆地往外走,沈朝颜到底是没忍住,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袖子。
  四目相对,两人谁也没先开口,沈朝颜怨气冲天地抬了抬下巴,正要发作,却听那人语气冷淡地道:“郡主若想参与,那便要先与臣约法三章。”
  “啊?”沈朝颜挑眉,以为自己听岔了。
  约法三章?
  那谢景熙的意思是……
  他同意了?
  天降惊喜,沈朝颜一时无措,半晌都愣在原处。
  谢景熙蹙眉,转身要走,却被人再次拽住了袖子。
  沈朝颜总算回过神来,双眼灼灼地盯着谢景熙,忙不迭点头道:“好!约法,你说。”
  谢景熙便懒得再跟她绕弯子,直言道:“第一,郡主所查到的每一步进展、每一项证据、和每一个嫌疑人都必须让臣知晓,不可欺瞒,郡主能做到吗?”
  “能!”沈朝颜点头。
  “第二,往后郡主的每一个计划都需提前告知微臣,不可擅自行动,郡主能做到吗?”
  沈朝颜依旧是点头,“能。”
  “第三,”谢景熙低头攫住沈朝颜的视线,继续道:“一旦陈尚书一案查清,无论结果是不是与沈仆射有关,郡主都不可再行干预,国法家规不容私情,天子犯法庶民同罪,郡主可接受?”
  “当然,”沈朝颜面色平静,答得坦然,“若此案背后真是我爹查案有失,本郡主绝不包庇隐瞒。”
  “如若郡主食言?”谢景熙问。
  沈朝颜愣了一下,当即竖起三根手指道:“我用自己下半生的幸福和姻缘发誓,如有违背,让我守寡一辈子。”
  “……”对面的人脸色冷下来,阴沉沉地看她。
  沈朝颜这才反应过来那话不妥,遂又改口道:“如有违背,让我这辈子都摆脱不掉你,只能跟你结成一世怨侣。”
  话说完,谢景熙的脸更黑了。
  “呃……我……”她觉得这男人真是难伺候,怎么说都不对,干脆继续道:“如有违背……”
  “好了。”
  谢景熙冷着脸打断她,沉声道:“郡主只需知道,如若违背约定,臣虽无法将郡主治罪,但却有一万种方法让郡主禁足。是一年半载还是三年五载,那到时候就看郡主平日里人缘如何,有没有人肯出头为郡主说话了。”
  明晃晃的威胁,沈朝颜只觉背脊生起一股寒凉,可最终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那你换男装吧。”
  谢景熙抽回自己的袖子,用自己冷漠的后脑勺告诉她,“布政门外,一刻钟。”
  第17章
  马车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疾走。
  谢景熙闭目靠在车壁上养神,两人行得各自无言。片刻后,马车终于停在了崇福寺门口。
  谢景熙撩开车幔时脚步一顿,侧头叮嘱了沈朝颜一句,“跟着我,别多问。”
  言讫便兀自下车,向崇福寺走了。
  从没被人这么吩咐过的沈朝颜撇了撇嘴,起身跟上。
  陈府的人和寺中主持已经候在门前,见谢景熙一行人来,纷纷前往相迎。
  “谢寺卿。”先开口的,是主持身边一位神色肃穆的老妇。
  她先冷静地扫视了一眼谢景熙身后众人,继而目光落到谢景熙的身上,欠身一拜。
  “奴婢姓赵,是夫人娘家的陪嫁,在陈府做事已经三十余年,平日里与刘管事分管内院和外院,共事多年,颇为相熟。故而大人有什么想知道的尽可问奴婢,奴婢必定知无不言。”
  沈朝颜听她这么一说,从谢景熙身后悄悄探出个头来。
  只见那位自称是赵嬷嬷的妇人,衣着确实比旁边的婢女讲究许多。而且面对谢景熙此刻的审视,她亦是神色自若、不卑不亢,确有几分官宦掌家之人的气势。
  谢景熙没说什么,淡淡“嗯”了一声,收回落在赵嬷嬷身上的目光。
  很快,崇福寺主持带着几位小僧上前,为谢景熙引路。沈朝颜一路跟在他身后,穿过前院和正院的大雄宝殿,来到刘管事出事的放生池边。
  管事的尸体已经被打捞上来,用一块白布盖着,放在池边阴蔽的榕树下。谢景熙和仵作净完手,往嘴里含上一片生姜,开始了尸体的查验。
  白布掀开,死者灰白发青的面庞映入眼帘。
  画面过于冲击,沈朝颜只觉胃里一阵翻涌,慌忙捂住唇鼻往后退了两步。谢景熙回头看她,微微蹙眉的同时,给了她一个凌厉的眼风。沈朝颜这才强打精神站住了步子。
  “死者男,年逾五十,于申时三刻被人发现溺毙于崇福寺放生池中。尸体发现时口眼皆闭,四肢僵直,肚腹胀,口鼻内有水沫及淡色血污……”
  仵作口述着查验结果,由录事记录,而谢景熙也没闲着,竟然蹲身而下,亲自查看起尸体来。他先是翻开死者的眼睑,而后摊开死者拳紧的两手,神色严肃而专注。
  晚霞的余光透过树荫落在他的侧颜,沈朝颜想起父亲生前撰写那本验尸集录的模样,竟然一时有些恍惚。
  “死者生前为何要来崇福寺?又是何时前往?”
  清冷的男声打断沈朝颜翻涌的思绪,她登时回神,又听一旁的赵嬷嬷道:“回大人的话,昨日是陈尚书头七,夫人卧病,故而只能由奴婢和刘管事张罗法式,前往崇福寺请香祈福。”
  “什么时候?”谢景熙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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