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天上午,顾灯独自在村子里散步, 碰巧在海边碰见了阿里。白茫茫的雪地里, 阿里坐在一张红色塑料小马扎上, 正低头用刀削一根木头。
  “你在做什么?”顾灯问。
  “我要把自己刻下来送给外婆。”阿里头也不抬, 只用小肉手握着刻刀, 随着她的动作,一些木头碎屑纷纷扬落在雪地里。
  “我可以看吗?”顾灯又问。
  阿里终于抬头看他一眼,吸了吸鼻子说:“随便你。”
  顾灯打开折叠凳子坐了下来,这是他徒步时带的椅子,又轻又小,收起来揣在兜里就能带走。村子里没什么业余活动, 顾灯就揣着椅子到处散步,遇到喜欢的地方就打开凳子坐一会儿,像个退休的老大爷。
  阿里还在刻木雕, 顾灯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那截木头会如何变成阿里。顾灯看了一会儿就收回视线,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阿里照顾他那样,只是安静地坐着。
  北极已经入春,但风还是冷,顾灯把双手揣进口袋,低头看向阿里通红的手指。
  他掏出保温杯,往杯盖里倒了杯热水:“歇一会儿吧?”
  雾气弥漫阿里的眼睛,给人一种她快要哭了的错觉。可阿里只说了声不用,又低下头继续戳木头。
  阿里动作越来越快,可不管她多努力,木雕还是不能成型。刻刀划过手指,鲜血像红梅一样落进了雪地。
  顾灯连忙掏出纸巾按压止血,又低头安慰阿里:“别怕,小伤而已。我们先按着伤口,等止血了就回去拿创可贴。”
  阿里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顾灯:“阿里?”
  阿里表情变得委屈,她和顾灯对视几秒,突然哇哇大哭出声。
  顾灯有些无措,自从生病后,他就不太擅长感知他人的情绪。他担心自己理解错误,或者做出不合时宜的反应。之前阿里哭都是朱迪和章离哄,可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他总不可能丢下阿里跑回去叫人吧?
  顾灯深吸一口气,右手按着阿里伤口,然后缓缓伸出左手,不太熟练地把人抱进了怀里。阿里立刻抓住他衣服,哭得更凶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伤口疼,还是别的原因。
  过了十几分钟,阿里终于冷静下来,一边吸鼻子,一边低头看自己被割伤的手指。伤口已经止了血,在左手食指指甲盖下留了一条不长不短的红痕。
  顾灯用纸巾帮她擦鼻涕,又捡起掉落的木头和刻刀,用纸包好交回她手里。
  阿里攥着木头,声音难掩失落:“昨天萨满来给外婆治病了,可她还是没能认出我。”
  顾灯知道这件事,昨晚有萨满来到卡莉房里,戴面具、熏草药、擂手鼓、唱着各种模糊的歌,试图寻回老人失落的魂魄。可惜他们都知道结果如何,所谓仪式,也不过只是一种心理慰藉。
  “我想外婆了,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和我说话?”阿里抹掉眼泪,又说,“都是我不好,我总梦到她,却一直没有过来,我应该早点过来的。”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顾灯叹了口气,摸着阿里脑袋说,“如果不是你坚持,你妈妈也不会发现外婆生病了。”
  阿里低着头,一言不发。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么小的年纪,就要经历这样沉重的感情。
  顾灯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巧克力递过去,阿里摇头,顾灯只得又收回来揣进自己兜里。
  “至少你比我幸运,”顾灯说,“你外婆虽然病了,但至少还能和她见面。而我当年离开家里整整三年,甚至没能见外婆最后一面。”
  阿里伸手拍他胳膊,稚嫩地安慰:“古德,别难过了。”
  “我已经不难过了,”顾灯说,“我只是觉得,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与其为过去的遗憾而难过,不如珍惜当下的可能。”
  阿里点点头,稍微打起精神来了。
  “走吧,我带你回去包扎伤口。”顾灯站了起来,没想到一转身,就看见了不远处的章离。
  “抱歉,”章离脸上出现撞破他人隐秘的尴尬,扬了扬手里的东西说,“我不是故意要偷听。”
  他路过看见阿里受伤,回去拿了创可贴。
  顾灯摇头:“我早看见你了。”
  章离愣了愣,顾灯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阿里伤口不深,贴上创可贴,就抱着木雕跑回了外婆那里。
  两个大人没有立刻回去,而是一前一后地走在雪地里。积雪被踩得咯吱响,不远处传来哗哗的海浪声。顾灯停在海边,抬头看向冰川上方闪烁的积雪。
  北极,冰川,大海,无人之境……如果不是发生这些事情,走在这样的地方,其实是非常浪漫的感觉。
  顾灯继续往前想碰一碰海水,距离海边还有一米多距离时,章离突然抓住了他手臂。顾灯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后者神情紧绷,目光锐利。
  “怎么了?”顾灯问。
  章离这才回神,松开手说:“水凉,别过去。”
  顾灯“哦”了一声,果真就停在了这里。他打开小板凳坐下,章离也坐在了阿里的红色小马扎上。
  两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成年人,岔开双腿坐在两张小马扎上,这情景其实看起来有点儿诡异。但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形象,只是安安静静地呆着。
  直到一只海鸥从空中飞过,章离这才开口:“是不是因为你外婆,你才会陪阿里来这里?”
  顾灯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有部分原因吧。”
  外婆是在顾灯18岁时去世的。
  那几年正是他的事业腾飞期,发唱片、接综艺、开演唱会,整个人忙的不行,已经有三年没回老家了。当时顾灯正在海外举行演唱会,8个小时的时差,登台演出前,妈妈打电话来说外婆病了。
  顾灯当时已经快要上台,再加上外婆有慢性病一直在服用药品,顾灯就说等他工作结束就回去。
  演唱会开了三天,顾灯在观众的欢呼声中下台,妈妈来电告诉他,外婆已经过世。
  顾灯大脑空白了好几秒,然后他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我马上回去。
  顾灯拒绝所有庆功,推迟后续工作,马不停蹄地回国参加葬礼。一路上他都浑浑噩噩的,完全不敢接受这个消息。为什么这么突然?不就是一次常规病情吗?怎么突然就过世了呢?
  他甚至祈求这是一场捉弄他的恶作剧,直到他抵达外婆老宅,看见肃静的灵堂和陌生的亲戚,还有外婆最喜欢但已经空了的座椅。
  一切尘埃落定,顾灯的眼泪决了堤。
  周围亲戚都在看他,甚至还有年轻小辈用手机偷拍他哭时的视频。可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是躲进卫生间,宣泄濒临崩溃的情绪。
  他该怪谁呢?是妈妈言辞模糊,不告诉他外婆即将过世?还是他自己不上心,借口工作忙糊弄了这一切?
  可就算妈妈说了他能离开吗?一场演唱会涉及金额上亿,票早就卖了、听众已经到场、工作人员也早已准备就绪。就算他真得知外婆的病情,他能抛下这一切过去吗?
  谁都没有错,他只是觉得遗憾而已。
  “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顾灯深吸一口气,试图放松紧绷的语气,“我真没事儿,过去这么久,我早放下了。”
  章离沉默不语,只是向他张开双臂。顾灯看了他一眼,没有过去。
  章离站了起来,顾灯拽着小板凳后退半步,露出防备的表情:“章离,别可怜我。”
  章离停下了脚步,但没有移开目光。他的眼神平静而包容,仿佛这辽阔的大地,足以容纳一切。
  在他的注视之下,那些深埋顾灯心底的情绪逐渐涌现,然后喷发。
  是啊,谁都没有错,于是他只能把情绪压抑,一次次、反反复复地责怪自己,直到无人问津,而他自己也假装忘记。
  可真能忘掉吗?在此之前顾灯一直逃避,可直到今天才意识到,原来他还陷在曾经的情绪里……
  每次想起外婆,他都会感到难以言喻的后悔和自责。更痛苦的是,他再也无法改变过去,他将一辈子承受这样的痛苦。
  凳子从手中滑落,顾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才发现他哭了。他伸手想擦眼泪,章离却往前一步抱住他。
  “我没有可怜你,”眼泪滚进章离衣领,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我只是有些难过。”
  顾灯呆呆愣在原地,大脑霎时一阵轰鸣。
  在章离强壮有力的怀抱中,顾灯身体从紧绷到瓦解,然后变得颤抖,颤栗。他用力抱住章离后背,身体紧贴身体,然后闭上了眼睛。
  真神奇,仅仅只是一个拥抱,为什么就会有这么强大的治愈力量?明明只是听到章离这句话,为什么连心脏也变得酸酸胀胀?
  就像是经历了一次漫长的徒步,然后终于可以休息。顾灯用力地呼吸,胸腔因为哽咽而堵塞,却有一种被柔软接住的感觉。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独处时强大锐利,几乎察觉不到伤痛,凭借自身就能对抗世界。可奇怪的是一旦察觉自己被人理解,就会变得软弱,迟疑,忍不住想要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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