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现下不是宫人入宫的年月,净身房前落了锁,里面空无一人。
萧篡熟练地撬开铜锁,推门进去。
他甫一踏进净身房,一股浓烈的霉味便扑面而来,教人窒息。
黑暗狭长的走廊,两侧排列整齐的牢房。
墙上滴滴答答淌着水,墙角密密麻麻爬着霉点。
萧篡没有点蜡烛,在黑暗之中,如履平地,大步往前走。
他的目光,从水滴霉点、虫子老鼠,还有地上墙上残存的血迹上扫过,最后落在最后一间牢房的门上。
就是这里。
他曾经把燕枝关在这里。
燕枝难以释怀的噩梦,就在这里。
萧篡推开牢房门。
“吱嘎”一声,又一片更深的黑暗,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萧篡没有犹豫,跨步走了进去。
和剧情回溯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就连石壁缝隙,也分毫不差。
萧篡找到燕枝挂链子的地方,石壁里面,钳着一个铁环。
大抵是净身时,若是有胡乱挣扎的宫人,也会把他们锁起来。
这倒是方便了萧篡。
萧篡从脖子上把链子拽下来,挂在上面,回过头,看见牢房门没关,想上前把门关起来,结果刚走出去两步,就被链子扯了回来。
好罢。
那就不关门了。
把门关上,他会想起燕枝的脸。
想起燕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把门关上,想起燕枝的脸慢慢地消失在门那边。
他受不了。
把门开着,至少给他一点儿念想。
说不准燕枝没几日就过来接他了呢?
说不准燕枝过一会儿,就出现在门口了呢?
说不准……
不,不行。
门是燕枝关的,这也是燕枝对他的惩罚,他不能擅自打开!
要是燕枝过来,发现他把门打开了,肯定会生气的。
萧篡猛然回过神来,赶忙把链子解开,冲上前去,把门关上。
要关上,要关上的。
这样子,等燕枝过来,发现净身房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过,他一直都乖乖地接受惩罚,一定会高兴的。
萧篡回到牢房里,再一次把链子挂好,环顾四周。
嗯,这样就可以了。
萧篡很是满意,微微颔首,靠着墙,在牢房地上坐下。
牢房里虽然铺着稻草,但是地下潮湿,稻草也不见得会换,坐上去就不舒服。
萧篡想了想,干脆把稻草全都推到一边,直接坐在石板上。
石板更冷更湿,但至少不会黏糊糊的。
坐定之后,萧篡从袖中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
做完这些事情,他才伸手探向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燕枝给他的红糖糕。
他格外珍惜地掰下一小块红糖糕,送进嘴里。
好甜,好吃。
燕枝都没有给他做苦的糖糕,燕枝也没有往他的糖糕里下毒。
所以,燕枝对他还是很好的。
萧篡细细品味着糖糕,抬起头,望着无边的黑暗。
他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囚.禁期满,燕枝特赦,将他释放。
萧篡盘腿坐在地上,吃完了红糖糕,就开始闭目养神。
净身房里,一片死寂。
石壁厚重,连一丝风声都透不进来。
就算是老鼠虫子,下意识畏惧萧篡,也很少往这儿跑。
将睡未睡之时,萧篡仿佛听见呜呜咽咽的哭声——
“对不起,我错了……”
萧篡猛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是燕枝吗?是燕枝在哭吗?
可是周遭一片漆黑,什么人也没有。
是他的幻觉吗?还是……
从前燕枝被关在这里,留下的哭声?
是八岁的燕枝,还是十八岁的燕枝?
萧篡竖起耳朵,打起精神,侧耳静听。
可是他一细听,哭声便消失了。
一片漆黑,一片死寂。
什么也没有。
半个时辰后,萧篡再次闭上眼睛。
下一刻,哭声再次响起——
“有没有人啊?救救我!有没有人能跟我说说话?”
萧篡猛然抬眼,一双眼睛亮了亮。
是燕枝!这就是燕枝的声音!
上回燕枝生病,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
萧篡下意识站起身来。
“燕枝,我在这里!”
“我就在这里!我陪你说话!”
“你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萧篡的眼睛亮着光,狼一般的锐利目光,扫过牢房。
燕枝……燕枝在哪儿呢?
可是没有,还是没有燕枝的身影。
萧篡略一思忖,再次闭上眼睛。
果然,他闭上眼睛的瞬间,燕枝的哭声再次传来——
“陛下,对不起,对不起……”
“奴知错了,奴知错了,求陛下放过谢公子……”
“奴再也不吃泡芙了,奴再也不吃奶糖了,再也不吃饼干……”
听见这句话,萧篡才猛然惊醒。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他找到燕枝的时候,逼迫燕枝吃泡芙,燕枝死活不肯吃,还对着泡芙干呕出来。
那时他以为,燕枝是在跟他赌气,故意气他。
他忘了,他那时就在净身房门外,亲口听着燕枝说的这句话。
他怎么能忘了呢?
他怎么能逼得燕枝连最爱的泡芙,都不爱了呢?
就在这时,牢房里,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拂过萧篡的耳边,送来燕枝的最后一句话——
“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萧篡踉跄两步,似是站不稳,又似是脱了力,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墙角。
他后知后觉的,终于明白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也终于明白燕枝的噩梦究竟从何而来。
他强势,他霸道,他嫉妒,他怨恨,他不许燕枝和谢仪来往。
他把燕枝关在净身房里,是想让他长点儿教训。
他原以为,不过是一刻钟,他还在外面守着,燕枝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忘了……
燕枝八岁那年,他把燕枝从净身房里救出来。
从此燕枝视他如天神,对他百般依赖,千般顺从。
可是燕枝十八岁这年,他又亲手把燕枝丢进了净身房。
从此燕枝对他有了戒心,有了防备,对他再也没有信任。
燕枝害怕的,从来都不是净身房,更不是泡芙。
燕枝怕的是他!
是他啊!
萧篡靠在墙角,睁大双眼,静静地望着黑暗尽头。
这一回,他没有再闭上眼睛,却还是能听见燕枝的哭声。
是燕枝,但又不是燕枝。
是燕枝在他的耳边哭,在他的心里哭。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早就把燕枝的哭声藏在了心底。
从今夜起,萧篡对燕枝有话必应,有问必答。
燕枝在他的心里,哭着说:“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能跟我说说话?”
萧篡轻声道:“有啊,燕枝,我在这儿,萧篡在这儿。”
——“我好怕,这里好黑,我好怕!”
“别怕,狼的眼睛会亮。”
——“奴错了!奴知错了!求陛下放过谢公子!”
“燕枝,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最后,燕枝哭着求他——
“陛下,能不能直接把我阉掉?我很能忍疼的,我不怕疼,直接把我阉掉吧!”
“不会……不会把你阉掉的……”
萧篡顿了顿,正色道:“燕枝,该被阉掉的人——”
“是我。”
“你把我关进净身房里了,现在净身房里有我。”
“我会永远留在净身房里,永远占着这个牢房。”
“我不会再出去了,你也不会再进来了。”
“你别怕,你走罢,快走罢。”
*
这一夜。
萧篡盘腿坐在净身房牢房里,一夜不曾合眼。
如同一尊邪神神像,稳稳镇压着燕枝的所有噩梦。
燕枝则抱着被子,窝在榻上,蜷着身子,像一只小猫,睡得香甜。
这是他这几个月以来,睡得最好的一个夜晚了。
他没有再梦见自己被萧篡欺负的从前,更没有梦见自己被萧篡丢进净身房里。
因为这回,是他把萧篡关进净身房!
他拽着萧篡脖子上的链子,亲自把他关进净身房里。
这个牢房,只能容纳一个人。
所以,萧篡进去了,他就出来了。
他不害怕,他再也不害怕了。
就是在这样无边的勇气里,燕枝一觉睡到天亮。
舒舒服服,安安稳稳。
日光透过窗纸与帷帐,落在榻上。
燕枝“哼哼”两声,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想要多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