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萧篡收回手,张开手掌,定定地看着掌心里那根小小的木刺。
  这根木刺,就跟燕枝一样。
  小小的,不起眼,但是会咬人,咬得还挺痛。
  萧篡握起拳头,将木刺攥在掌中。
  他抬起头,正巧这时,一众朝臣跨过门槛,即将走下石阶。
  萧篡抬高音量,最后下令:“不得伤他!”
  *
  今日无风无雨,江面宽广,平如铜镜。
  燕枝抱着娘亲的牌位,胳膊上挎着栓花生糕的绳子,脚边跟着糖糕,站在船头,望向江水与天际相接的地方。
  他们上船五日,白日里,燕枝都要带他们出来走一走、吹吹风,免得总在货舱里待着发晕。
  越往南走,两岸景致就越是不同。
  江水平静,草木苍翠。
  南边也有山,却不是梁都那样,难以翻越的高山,而是屏风一般,层层叠叠的青山。
  南边的村落也不在山上,而是在山脚下,错落遍布。
  这与燕枝印象里的南边完全不同。
  多年前,他跟随陛下御驾亲征,来过此处。
  那时的南方,为陈、安二国所瓜分,只有皇宫富丽堂皇,百姓村落破败不堪。
  后来陛下率军来到南边,梁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仅仅三月,陈、安二国便主动归降,献上舆图。
  当时两国使臣手捧降书,同时抵达梁军帐外,为了争个谁先谁后,还打了起来。
  再后来,陛下杀尽两国皇室,改国为郡,并将两郡占地重新划分,令两郡边境如犬牙一般,互相交错,死死嵌入。
  倘若一方有异动,另一方立刻便能知晓,及时扑灭。
  这是陛下征战天下以来,最得意的手笔之一。
  他那时还举起舆图,搂着燕枝,同他好好地炫耀了一番。
  如今看来,陛下的谋划确实万无一失。
  如今百姓早已忘却亡国之事,休养生息,安心劳作。
  燕枝睁圆眼睛,望着岸边,认真观察南边屋舍和梁都有何不同。
  南边的墙更高,屋顶更陡。
  南边的墙是木头搭的,不是石头搭的。
  南边的屋顶是……
  “小公子!”
  忽然,他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喊。
  燕枝忙不迭回过神来,回头看去:“魏老大?”
  魏老大一抬手,让伙计们把船帆放下一半:“前面有个镇子,还挺热闹的,我和他们商量过了,准备在前面停一停。”
  “这样啊。”燕枝有些迟疑。
  “咱们也不能总是待在船上,得去岸上走走,沾沾地气,顺便也得买点东西。”
  “嗯……”
  “你要是信得过我们,就跟我们一起下船去走走。要是信不过我们,你就留在船上,有什么想买的,我们帮你带回来。”
  “好。”燕枝点点头,“那我跟你们一块儿……”
  话还没说完,岸边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响彻山林。
  燕枝不自觉哆嗦一下,扭头看去。
  魏老大皱起眉头,也跟着瞧了一眼:“这大冬天的,谁搁林子里赶牛呢?”
  “不是的。”燕枝小声道,“不是赶牛,是赶马。”
  或者说是挥动马鞭,鞭子划破风声,发出的声音。
  燕枝很熟悉。
  有很多次,陛下带着他骑马,故意挥动马鞭,让马匹跑得飞快。
  就是这样的声音,“啪”的一声脆响,急促又凶狠。
  燕枝一时晃神,不由地后退半步。
  正巧这时,寒风从他身后袭来,穿过他的臂弯,缠住他的双腿,锢住他的腰身。
  北风阵阵,阴冷又强势,就像是高大霸道的陛下一般,将他整个儿按在怀里,将他抱起来,将他扛在肩上,扛回大梁宫。
  燕枝下意识回过头,挥了一下手臂,奋力挣扎。
  不要!他不要被抓住!
  走开!他不要被陛下抱住!
  可是风怎么可能被推开?
  风渐大,像是绳索一般,仅仅缠住他,又像是流水一般,无孔不入,处处捉弄他。
  见他害怕,原本跟在他身边的糖糕和花生糕都警惕起来。
  花生糕挪到他面前,替他挡住强风。
  糖糕站起来,竖起耳朵,对着燕枝对面“嗷嗷”两嗓子,又亮出自己渐渐尖利的犬牙,对着空气撕咬。
  大风之中,传来魏老大的声音。
  “呸——这什么怪风?小公子,你这小身板也顶不住,先回船舱去罢!等到了我叫人喊你!”
  直到听见魏老大的声音,燕枝才回过神来。
  他不是在大梁宫,他是在船上。
  “好……”
  燕枝应了一声,抱着牌位,带着一狗一驴,避着风走回去。
  魏老大见他平安回去了,才大喊着招呼伙计:“发什么愣?起风了!再降一帆!”
  燕枝回到货舱,关好门。
  他抱着娘亲的牌位,靠坐在船壁上。
  隔着船壁,隐约还能听见外边呼啸的风声。
  燕枝坐着,呆呆地望着船板,久久回不过神来。
  马鞭挥舞的声音,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
  *
  啪——啪——
  五日后——
  军中专用的传令先锋,快马加鞭,回到梁都。
  “启禀陛下!陛下圣谕已下达各州各郡,各州郡长官亲自率军,守在渡口,查探过往船只!”
  “嗯。”
  帝王仍旧坐在太极殿中,双手环抱,双目微垂,一动不动,如同石像一般。
  这几日来,除却上朝,不论是白日用膳,还是夜里就寝,萧篡一直都待在这儿。
  到了饭点,宫人们就将吃食端上来,放在案上。
  待陛下吃完了,他们再端下去。
  到了深夜,萧篡胡乱和衣一倒,就倒在软垫上。
  他睡得不久,睡醒了就起来批奏章,看看南边有没有新消息传过来。
  可奏章都是大臣写好送上来的,他日夜批阅,哪里来的这么多奏章给他批?
  所以,批完了几日积攒的奏章,萧篡就坐在案前出神,像是在学道士打坐,静心凝神。
  但他一身戾气,怎么学也学不像,坐在那儿,只像是沉睡的猛虎,吓得宫人不敢靠近。
  萧篡倒也身强体壮,这样折腾了几日,丝毫不见憔悴衰弱之相。
  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萧篡望着殿外浓黑的夜色,忽然想——
  他不要教训燕枝了,不要把燕枝按着打屁股了。
  他现在只想抱着燕枝,好好地睡一觉。
  十日后——
  魏老大的货船抵达渡口,收帆靠岸。
  魏老大站在船头,放眼望向远处渡口。
  “嚯,今日这船可真够多的!”
  只见渡口前,一条条货船、客船或渔船,挤得满满当当的。
  船上的伙计好奇问:“这不是都冬天了吗?还有这么多人行船?”
  “谁知道呢?”魏老大道,“说不准,他们都想趁着年节前,再挣一笔。”
  魏老大抬手,下令道:“收帆。”
  “是。”
  “哗啦”一声,货船船帆落下,慢慢靠近渡口。
  他们方才靠岸,还没挂好绳索,就有两个官差模样的人,迎了上来。
  “且慢!且慢!”
  魏老大见官差来了,赶忙打起精神,抱拳行礼:“见过两位官爷。”
  两个官差微微颔首,同样朝他抱了抱拳:“有礼。敢问这条船的船主是?”
  “正是在下。”魏老大笑着道,“不知两位官爷有何贵干?”
  “到了年下,各地州郡剿匪,为免山匪流窜,所以例行查看。”
  “这……”魏老大一听这话,不免紧张起来,“不知该如何查验?我与船上伙计都是本郡中人,我这条船还是货船,可藏不了人。”
  “不妨事。”官差宽慰他,“只是见一见船上所有人,问个姓名就好。”
  “那就好。我这就把他们全喊出来!”
  “好。”
  “伙计们,都过来!”
  魏老大一声令下,船上伙计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上前来,站成一排。
  “这就是船上所有人。我姓魏。”
  两个官差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在纸上记了两个字。
  ——千里之外,太极殿中。
  萧篡端坐案前,忽然眉心一跳。
  ——南边渡口,货船之上。
  魏老大一个一个介绍过去:“这个是小陈。”
  “这个是阿四,刘阿四。”
  “这个是阿平,林平。”
  官差写字的手抖了一下,随后很快反应过来,抬头看向所有伙计。
  十八岁,身量小小,面庞白净,带着一只黑狗的小公子。
  不对,没有。
  不在这群人里。
  ——太极殿中。
  萧篡睁开眼睛,目光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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