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只见这孩子小小一只, 如同刚出生的小鸟儿一般, 哭也不会哭,连眼睛都睁不开。
  父亲只看了他一眼, 就说他活不下去, 让人把他扔到后山上喂狼。
  放下这话, 他就趁着娘亲起不了身,拿走家里仅剩的银钱,上酒坊喝酒去了。
  一众姑嫂倒是好心,但是围着燕枝看了半天,最后也只能叹息认命,小心翼翼地对娘亲说,这孩子怕是真的活不成, 还是算了。
  但娘亲不信。
  娘亲强撑着坐起来,让人把燕枝抱到自己身边,又让信得过的人,从箱子底下拿出自己珍藏的绣品,去镇子上请大夫。
  她自己则抱着小小的燕枝,用一根手指轻轻按压他的心口。
  她在山上见过猎户这样干过,按压濒死猎物的胸口,能让猎物活久一些,活物送到镇子上,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天色破晓的时候,请来的大夫刚走到门前,就听见一声小小的啼哭。
  燕枝就这样活了下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世间最好看、最温柔的娘亲。
  娘亲给他起名“燕枝”,“枝条”的“枝”,“枝蔓”的“枝”。
  希望他能像枝条一样,快快长大,无病无灾。
  燕枝也不负娘亲的期望,从小到大都很乖,也没再生病。
  他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娘亲纺纱织布,小小的他就躺在旁边的篮子里,自己玩自己的指头。
  等他会走路了,就捏着娘亲用碎布头给他缝的小老虎,跟着娘亲跑上跑下,忙前忙后。
  等他再长大一些,他就提着小竹篮、背着小竹篓,跟着村子里比他大的孩子上山捡柴、摘野果。
  有一回,他和同伴走散了,又被一只大狗追,着急逃跑,掉进河里。
  他就紧紧抱着小竹篓,蹬着小脚丫,顺着水流,一路向下漂。
  正巧娘亲在河边浣纱,看见他远远地漂过来,连忙把他捞上来。
  娘亲不仅会织布,还会刺绣,一边刺绣,一边给燕枝讲刺绣图案的故事,教他知恩图报,做人的道理。
  织好了布、绣好了品,娘亲就带着他去镇子上换钱,给他买糖吃。
  父亲仍是喝酒赌钱,大半个月也不着家。
  只要他不回来,燕枝与娘亲就高兴。
  可是好景不长,燕枝六岁那年,娘亲过世了。
  娘亲尚且病重之时,父亲就迫不及待领了个寡妇进门,霸占了主屋。
  临走之前,娘亲还想为燕枝留下一些绣品,好让他傍身,可实在是体力不支,最后只能拉着他的手,叮嘱他在家里少吃饭,多干活,等长大了,能干活了,就可以出去了。
  说完这话,娘亲便撒手人寰,只留下燕枝一个人。
  父亲另娶寡妇,寡妇还带着两个儿子,两个继兄都比他高、比他壮,打他就跟打小鸡仔似的。
  燕枝只能乖乖听娘亲的话,少吃饭,多干活。
  可是到了他八岁那年,时逢大旱,四处饥荒。
  就算燕枝一日只吃一顿,一顿只喝半碗糙米粥,父亲和后娘,还是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他们原本想把燕枝卖给镇上的富庶人家,换点钱来用。
  但人牙子见燕枝模样不错,虽然瘦脱相了,但一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便想着把他带到都城去卖。
  父亲和后娘生怕人牙子将他卖出高价,自己亏了,便也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
  辗转几日,经手几人,燕枝最后被卖进了宫里。
  再后来,燕枝成了陛下的贴身侍从。
  有一回,他跟随陛下出征归来,正巧路过燕栖村附近。
  燕枝忙不迭向陛下告了假,拿着陛下赏赐给他的战利品,回去一趟。
  燕栖村太苦了,他不想娘亲死后还被困在这里,所以他想把娘亲的坟迁出去。
  他还特意穿了盔甲,带了武器,全副武装,准备找到父亲家里,把父亲打一顿。
  可直到这个时候,燕枝才知道,父亲和后娘一家早就死了。
  多年以前,父亲和后娘前脚把他卖进宫里,后脚回到家里,银子还没捂热乎,就被人摸进屋子里,一刀抹了脖子,就连卖燕枝的银子也被拿走了。
  说是土匪打劫,可村子里其他人都没事。
  所以村里人都说,他们是去了一趟都城,得罪了都城里的权贵。
  不能打人,燕枝就壮起胆子,在他们的坟上踹了两脚,然后给帮过自己和娘亲的村里人送了点钱,作为谢礼,最后为娘亲迁坟。
  他在隔壁山头找了个依山傍水的地方,安置娘亲,又在山上的道观里,给娘亲立了长生牌位。
  那时他穿着盔甲,对娘亲说——
  “娘亲,别担心我,我现在可是军中的大将军!”
  “陛下可看重我了,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这次跟随陛下出征敌国,陛下还赏了我一块金饼呢!”
  他不是小侍从,他是大将军!
  ——想到从前与娘亲相处的点点滴滴,燕枝低下头,没忍住红了眼眶,掉下眼泪。
  要是娘亲还在就好了。
  娘亲只教过他要知恩图报,却没来得及教他,若是恩人是个坏人,总是欺负他,该怎么办。
  所以他才会在陛下身边待了这么久,被欺负了这么久。
  糖糕见他哭了,哼哼唧唧地凑上前,就要用舌头舔他的脸。
  燕枝吸了吸鼻子,摸摸它的脑袋:“别担心,我没事。”
  他只是有点儿想念娘亲而已。
  燕枝打起精神,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既然他已经为娘亲迁坟了,他自然不必再回燕栖村去。
  时辰紧迫,他只去道观里取走娘亲的长生牌位,就足够了。
  燕枝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拽了拽挂在小毛驴脖子上的绳子。
  “这里,往这里走。”
  他绕过燕栖村,径直朝隔壁山头走去。
  *
  马蹄杂乱,烟尘四起。
  萧篡带着一众亲卫,赶到燕栖村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萧篡一马当先,沿着村前小路,策马入村,来势汹汹,吓得村中百姓四散奔逃,只当是土匪来了,这人是土匪头子。
  萧篡等不及亲卫动手,便亲自翻身下马,随手抓住一个村民,张口便问:“燕枝可回来了?!”
  可村民惊慌失措,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萧篡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加重语气,厉声道:“官府办事,燕栖村村长现在何处?!”
  听见“官府”二字,众人将信将疑,但还是带着他们去找了村长。
  亲卫将官府令牌递给村长,村长与村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同看过,才战战兢兢地向萧篡作揖行礼:“见过官爷。”
  萧篡不欲与他们废话,只问:“燕枝可在此处?”
  “燕枝?”几人皱起眉头,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燕枝是……”
  忽然,有人灵光乍现,想起来了。
  “官爷说的可是燕山的儿子燕枝?多年前进宫当差的那个?”
  “就是他。”
  “这……”村长道,“燕枝公子入宫当差,草民等也多年不曾见过他了。”
  “他没回来?”
  “自然没有。”
  萧篡皱眉,似是不解。
  燕枝八岁就进了宫。
  八岁之前,和他娘亲待在这儿。
  八岁以后,就一直待在大梁宫里。
  就算跟着他去别的地方征战,也不过是住在营帐里。
  燕枝胆子小,不善与人打交道,去到不熟悉的地方,就跟受惊的兔子似的,吃不下睡不着。
  萧篡以为,他离开大梁宫,不敢去其他地方,只敢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而他熟悉的地方,只有这里。
  燕枝总是想娘亲,总是跟他说起和娘亲在燕栖村的日子。
  他怎么会不在?
  难不成……燕枝脚程慢,他提前来了?
  萧篡打定主意,在这儿等一会儿,守株待兔。
  萧篡抬起头,看向村长,又问:“燕枝从前住在何处?”
  “这边。”村长忙不迭拱手,“官爷随我来。”
  村长带着他,来到一处塌了一半的土房子前。
  “官爷见谅。这燕山一家,多年前的夜里,被人一刀抹了脖子,村中人等都十分害怕,所以……”
  “朕——”萧篡顿了顿,“我知道。”
  他知道,燕枝刚被卖进宫里,他的父亲后母一家就全死了。
  因为杀他们一家的人,就是他派来的。
  那时燕枝刚入宫,守夜的时候总做噩梦,对他的好感度也差一个点就全满了。
  萧篡就想着,把他的亲爹后娘都杀了,替他报个仇,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让他高兴一下,再涨一涨对自己的好感度。
  顺便还能把卖燕枝的银子拿回来,这笔银子还是宫里出的。
  一石三鸟,一箭三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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