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没再提燕枝的名字,只说是“贵人”。
  昨日在场的大臣也不敢多说什么,假意不知,只说“陛下宽仁”,把这件事情遮掩过去。
  萧篡垂下眼睛,将手里奏章翻来翻去,合上又打开,打开又合上。
  他想,只此一次。
  他只放过燕枝这一次。
  只要燕枝这辈子再不和谢仪见面,只要燕枝和从前一样,一心一意地喜欢他,眼里心里只有他,他就放过谢仪。
  正殿里议着事,忽然,殿门被人从外面挤开一条小缝。
  紧跟着,一个小小的黑影,扒着门槛,从外面钻了进来。
  大臣们听见动静,回头看去,都吓了一跳。
  是那只幼狼。
  有武将上前,要把它抓出去,却被萧篡喊住了。
  “不必麻烦,随它去罢。”
  “是。”武将收回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萧篡顿了顿,在他们面前补充一句:“朕从山上捡回来的,燕枝把它当儿子看,整天抱着不撒手。起了个名字叫‘泡芙’,‘泡沫’的‘泡’,‘芙蓉’的‘芙’。”
  大臣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答话。
  “名字刁钻,是个点心的名字。但是燕枝喜欢,就随他们父子两个去了。”
  幼狼没了人约束,便迈开腿,熟练地朝内殿走去,把内殿殿门也挤出一条缝,然后钻了进去。
  它是来找燕枝的。
  而此时,燕枝背对着外边,躺在榻上,还在沉睡。
  幼狼往上一蹦,前爪扒住榻上被褥,后腿扑腾了两下,最后翻了上去。
  之前在猎场营地的时候,燕枝就经常抱它上榻玩儿,所以它一直觉得自己是可以上床的,爬上去的动作也很熟练。
  幼狼走到燕枝身前,知道燕枝在睡觉,也不吵他,只是盘起身子,卷起尾巴,乖乖地窝进他怀里。
  它想爹爹了。
  *
  好黑,好暗。
  好酸,好疼。
  燕枝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净身房,还是太极殿。
  燕枝也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谁,是行刑人,还是陛下。
  他在漆黑的梦里,不断地跑,不断地跑,试图跑出这片无边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个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缠上了他的手腕。
  是什么东西在舔他的手腕?
  温温热热的,还有点儿刺痛。
  燕枝在睡梦之中,不由地皱起眉头。
  是陛下吗?
  一定是陛下。
  只有陛下会这样对他。
  可是他身上好难受,头也晕晕的,他不想……
  他想歇一会儿,让他歇一会儿吧。
  他不想现在和陛下……
  “不要!”
  燕枝猛地睁开眼睛,抬手一推,将面前的东西推开。
  “不要……我不要陛下……”
  燕枝从榻上坐起来,牵动身上伤口,又是一阵闷疼。
  他捂着心口,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幼狼被他忽然一推,往后一滚,在榻上翻了两个跟头,但很快又爬起来,摇着尾巴跑到他面前。
  燕枝定睛一看:“糖……小狗?原来是你!”
  他还以为是陛下呢。
  可把他吓坏了。
  燕枝连忙把“小狗”抱起来,摸摸它的皮毛:“对不起,对不起,你有没有摔疼?”
  幼狼摇着尾巴,“嘤嘤”叫着,似乎完全不记得方才的事情。
  燕枝问:“你怎么进来的?偷溜进来的?你想我了?还是宫人们没给你弄吃的?你饿了?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看见我手腕有伤,所以想帮我舔一舔?”
  他问了一长串问题,这才恍恍惚惚地反应过来,被自己逗笑。
  “对不起,我忘了,你不会说话。”
  幼狼尾巴呼啦呼啦地转,跟风车似的。
  “不会说话也好。”燕枝垂下眼睛,“不会说话,就不会说伤人的话了。”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帐外。
  帐外昏昏沉沉,没点蜡烛。
  内殿里安安静静,一点动静也没有。
  说明没有旁人在。
  燕枝压低声音,小声问:“小狗小狗,陛下是不是出去了?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他?”
  他想了想,自问自答:“应该是没有吧。要是陛下在外面,你就进不来了,对不对?”
  “其实我……”
  燕枝话说了一半,忽然感觉喉咙有点儿干,卡住了。
  他连忙回过身去,掀开帷帐,拿起榻前小案上的茶壶茶杯,先给自己倒了杯水。
  壶里的水还是温的,入口刚刚好。
  燕枝喝了两杯,感觉好多了,才回到榻上。
  幼狼趴在榻上,燕枝也趴在它面前。
  一人一狗,都用清凌凌的双眼,望着对方。
  燕枝问:“小狗小狗,你能帮我保守秘密吗?”
  幼狼甩着尾巴,“嗷呜”了一声。
  燕枝捧着脸,笑了一下:“我知道了。你想说,就算你想泄露秘密,你也说不了话,所以我可以放心跟你说话,对不对?”
  他放下手,低下头,整个人趴在床上,把脸埋进被褥里,看不清表情。
  “我想说——”
  “我……我不要喜欢陛下了。”
  说胡话、说梦话,和在清醒的时候说出这句话,是完全不同的。
  燕枝赌上了自己仅存的全部勇气。
  可他的声音又轻又快,就像羽毛一样,轻轻扫了过去,似乎没有什么分量。
  为了说服自己,燕枝又小声道:“因为陛下太凶了、太坏了。”
  “他总是欺负我。他骂我是‘蠢货’,他骂我是‘小狗’,他还咬我。”
  “看——”
  燕枝伸出自己的手腕。
  “这就是陛下咬的。”
  “陛下也骂过你,他骂你是‘傻狗’,他还动不动就踢你。”
  “所以你——”
  燕枝真诚地望着幼狼,试图从它这里,寻得一点儿认同。
  “也不喜欢他,对吧?”
  幼狼又低低地“嗷”了一嗓子。
  对,他不喜欢那个凶巴巴的男人。
  他喜欢面前这个温温柔柔,会给自己弄吃的喝的,会抱着自己玩儿的人。
  “可是……”燕枝话锋一转,又道,“我们两个的命,都是他救的。他对我们两个,都有救命之恩。”
  “当然了!”燕枝急忙补充,“我有努力报恩的。我为陛下挡箭,为陛下解药,还……还侍奉陛下十年,我觉得……”
  “到目前为止,陛下对我的恩情,我已经还清了。真的。”
  燕枝戳戳幼狼潮湿的鼻头:“反倒是你,你才来几天,你都还没长大,更别提报恩了。”
  幼狼见他表情严肃,觉着他是不高兴了,便“呜呜”了两声。
  燕枝抱起它,翻了个身,躺在榻上,望着黑洞洞的帐子顶。
  这一番话,他不是说给小狗听的,他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不要……我不要再喜欢陛下了……”
  “其实……其实根本就没有‘再’,我从来都没喜欢过陛下,我只是为了报恩才留下来的。没错,就是这样的。”
  这话说来,燕枝自己都不信。
  可他还是坚持说下去。
  “救命之恩,我已经报完了,所以我可以不喜欢陛下了。”
  “我要走了,我要去别的地方了,我再也不要喜欢陛下了。”
  燕枝下定决心,翻身坐起,眼里闪动着希冀的光。
  “等我把谢公子救出来了,我就要去南边,去卞明玉说的南边,去看看他说的南边到底有没有这么好。”
  “如果南边没有那么好,如果南边还是满地尸体,那怎么办?”
  “不管了,就算是满地尸体,我也要去……一定要去!”
  幼狼爬起来,凑到他身边,用脑袋拱了拱他。
  燕枝轻轻推开它:“你不能去,你还要留下报恩呢……”
  幼狼刚被推开,马上又黏了上来。
  燕枝了然道:“你也害怕陛下是不是?你也觉得陛下很凶是不是?你也不想再留在陛下身边了,是不是?”
  他叹了口气:“我在这里,还能保护你一下。我不在,你会一直被陛下踢的。”
  燕枝把它抱起来,思索良久,最后道:“我想,我对陛下的回报,应该还有很多。如果有多的话,那我就分给你,好不好?”
  “我把我的报恩分给你,就当是你的,这样你就可以跟着我走了。”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作为我唯一的‘小狗朋友’。”
  “我在宫里不敢和人交朋友了,只有跟你交朋友了。”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马上就振作起来,准备计划,怎么样?”
  一个人嘀嘀咕咕的,一只狼嘤嘤嗷嗷的。
  可就是这样,他们两个的交流竟然畅通无阻。
  终于,燕枝伸出手,幼狼探出爪子,一人一狼轻轻击了个掌,达成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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