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陛下,人之一生如河流,只能不断向前,无法逆流而去。”
苏珏长叹, “正如那句诗,道阻且长。又何必再执着。”
自从李明月登基以来, 对苏珏的依比之前世有增无减, 是以苏珏的地位水涨船高。
再加上苏珏政绩卓著, 在朝野颇有威望。
今日散了朝, 李明月便邀请苏珏一同去城楼俯瞰天地浩大。
“苏先生, 你说天命在我, 为何命运如此待我?”李明月停步问询。
苏珏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下, “陛下, 还是保重身体为好。”
言罢, 苏珏看见李明月黑漆漆的眸子低垂,空洞的没有一丝神采,脸上一片苍白,奋力挤出来的笑容,而那笑容中满是凄凉。
“陛下,起风了,回去吧。”
苏珏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你会陪朕走到最后吗?”李明月再问。
其实,李明月自登基后身体便不算太好,时时在深夜被梦魇住,胡乱叫着父兄惊悸醒来。
他常常披着单薄的衣衫远望冀州城,而每当这时,陪着他的便是苏珏。
苏珏总是劝慰于他,同他说两位陛下并非人死灯灭,他们会一同化作星辰,登入仙界。
李明月听着苏珏的劝慰,也总是轻声问他。
“那朕与父兄还能再见吗?”
每每这时苏珏都会哑然失声,不知该如何回。
同样的说辞,他同样与李安甫说过。
叔侄二人听过之后,也都保有疑虑。
“陛下,人神有别,此后年年,不复见。”
可每听一次苏珏这样说,李明月那双漂亮的眼睛都会暗上些许。
日复一日如此,李明月仅剩的那些精气神也被抽走了似的,只余下一双再不复年少时的双眸。
西楚覆灭后,李明月登临天下,励精图治,宵衣旰食。
而后便是海晏河清,天地间焕新一片。
然而这位两世悲苦的帝王,却不得一世安宁。
见不得父兄与亲人。
“罢了,苏先生,起风了,陪朕回去吧,过几日便是你与朕登基后改革的第一次科举,马虎不得。”
“陛下,这是一场硬仗。”
“那又何妨,只要苏先生一直与朕同心,何愁大周不海晏河清?”
说着,李明月抬手拂去苏珏肩头的落花,一如经年。
小半生的时光过去,眼前之人风采依旧,没了前世的病骨支离,反倒是自己与前世大不相同。
“大周正如初升之朝阳,臣会与陛下一起,亲眼看着大周蓬勃升起,直至中天高悬,甚至永不坠落。”
苏珏的眸色闪动着极其动人的光亮,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李明月心神一阵恍惚,怪不得太子越发依赖苏先生,这其中掺杂了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很清楚。
当然,苏先生自己也很清楚。
但是,少年人的心绪一旦滋长,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
春色迷蒙时节,杏花烟雨漫过长安的朱雀大街。
这正是金榜题名,鲤跃龙门的好时节。
三千青衫学子踩着卯时的露水,在禁军森森铁甲间鱼贯而入。
他们在经过太庙前新凿的"清流渠"之时,都忍不住仰头望向渠畔的玄色龙旗——那墨底金线绣着的"明"字尚沾着晨雾,在风中猎猎作响。
陛下与丞相力排众议废除前朝世家选官中正之法,大力推行科举制,这无疑会使出身社会中下层的读书人可以通过相对公平的考试参与政权。
为了能更好的选拔人才,李明月与苏珏废寝忘食三个日夜,最终确定了考试的具体章程。
具体考试科目有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字、明算等;考试内容有时务策、帖经、杂文等。
"陛下与丞相大人到底还是年轻。"
原本是西楚旧臣的礼部老尚书跟在銮驾后头叹气。
昨夜李明月突然下旨,要将春闱考场设在太庙前庭,说是要让列祖列宗见证寒门士子登科。
此刻他望着銮舆前垂落的十二旒玉藻,仿佛又见前朝先帝朝紫宸殿前骇人的鲜血。
世家选官中正之法推行已久,岂是一朝一夕可以颠覆。
纵然陛下与丞相雷霆手段,怕也是困难重重。
老尚书不动声色的低下头去,毕恭毕敬的等着圣驾亲临。
他们这样做臣子的,尤其是前朝的旧臣,安分守己才是立身之本。
“陛下驾到!”
当李明月扶着鎏金车轼起身,正望见苏珏立在丹墀下。
苏珏今日难得未着紫袍,一袭月白深衣裹着清瘦身形,玉带悬着的玉佩微微晃动。
四目相对的刹那,对方唇角掠过极淡的笑意,倒映着太庙檐角垂落的未化的冰凌。
"开龙门——"
随着礼官长喝,朱漆铜钉的宫门缓缓洞开。
李明月看着那些年轻面孔在晨光里次第清晰,忽然想起去岁秋夜。
彼时,苏珏捧着新拟的《科举策》踏着满地银杏叶入宫,烛火在他眉眼间投下深深浅浅的影:"世家门阀盘踞百年,陛下当真要动这块顽石?"
"苏先生当年在冀州的策论,开篇便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李明月伸手拂去他肩头落花,"如今朕倒想问,若天地当真仁厚,怎忍令明珠蒙尘?"
此刻考场内檀香缭绕,苏珏执紫毫笔蘸了朱砂,在黄麻纸上落下第一道试题。
他行走在青砖漫地的考棚间,皂靴踏过砖缝里新生的茸茸青苔。
某个瞬间忽然驻足,看着前方奋笔疾书的布衣学子——那人砚台边摆着半块冷硬的胡饼,袖口磨出毛边的葛布下,腕骨嶙峋如刀削。
"取我平时用的暖砚来。"
李明月的低语惊醒了侍墨的小官宦。
之后那些缠枝莲纹暖砚轻轻搁在各寒门学子的案头,苏珏瞥见李明月收拢起玄色广袖,指尖残留的墨迹尚未干透。
苏珏不禁莞尔,而这一笑,便是让诸位学子记了半生。
待到日影西斜时分,苏珏立在太庙飞檐投下的阴影里。
远处传来暮鼓声,惊起栖在古柏上的寒鸦。
他手中七份考卷的边角被风掀起,露出或遒劲或清隽的字迹——"臣闻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夫取士之道,犹淘金于沙"……
"苏先生可寻到璞玉了?"
李明月不知何时来到身侧,玄衣上的十二章纹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苏珏将最上方那份考卷递过去,纸页间忽有杏花飘落。
他望着满庭摇曳的烛火,想起冀州某个春夜先帝赐宴,满座朱紫谈笑间,唯有新科状元独自倚着廊柱——那时他袖中藏着母亲病重的家书,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咚作响。
"这位江州举子,策论里引《治国论》驳斥门荫制度,文笔尖锐,颇有条理。"
“确实是个可塑之才。”
李明月顺着苏珏的指引看过去,果然是字字珠玑。
“陛下都说好,那自然是好。”
苏珏不动声色的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
监考这差事,永远都不能大意。
暮色渐浓,最后一位学子捧着考卷踉跄而出。
李明月望着他单薄的背影融入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忽然道:"苏先生,当年临江初遇,朕还是年少,现在想来,朕未免有些唐突。"
“而后梁州再遇,朕才是永世不忘。”
苏珏正俯身整理散落的考卷,闻言指尖微颤,一滴残墨晕染了纸角。
春风掠过太庙檐角的铁马,带着去岁冬雪的寒意。
李明月的脑海里都是那年那月那日之光景。
当年在梁州,幂篱掉落的那一瞬间,柔顺的黑发瞬间铺散开来,阳光透过茶坊凉棚的缝隙洒在苏珏如玉的脸庞上,那支精心描绘的胭脂芙蕖更是因为光影的描绘活色生香。
那时的他仿佛在喧闹的街市上看见那红莲相倚浑如醉的美景。
当得起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臣也记得那日。"
苏珏直起身,看着宫灯在李明月眼中投下细碎的光,"陛下和从前没有区别,也是在梁州,臣第一次觉得陛下或许可以引为知己。"
话音忽止,远处传来新科进士们过曲江的喧闹声。
原是科举结束。
……
七日后放榜,朱雀门前人潮涌动。
当那个捧着胡饼的江州学子看见自己名字列在甲等首位时,手中粗陶水壶砰然落地。
他跌跌撞撞奔向皇城方向叩首,却不知此刻紫宸殿内,李明月正将朱笔悬在苏珏呈上的名单上。
"陛下?"
"朕在数这些名字。"
李明月笔尖轻点,"张氏、王氏、崔氏……竟无一个世族子弟。"
"寒门苦读十几载,本就要比世家子多熬三更灯火。"
苏珏广袖垂落如云,"陛下可听见昨夜西市酒肆里,有人在唱'苏相门下七子出,从此朱门无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