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豫州王额角磕在冻土上,金冠歪斜露出早生的华发。
  他身后那面绣着白狼的并州军旗,此刻正盖在雍州王的尸身上,被渗出的血染出诡异的花纹。
  "当年楚云轩破镐京,曾在太庙前立过规矩。"
  沈爷的声音自玄铁面甲后传来,惊得豫州王浑身一颤,"他说乱世中最难得的,便是自知之明。"
  与此同时,百里外的长安九重阙内,楚云轩正在擦拭一柄青铜剑。
  剑身铭文"承影"二字已模糊难辨,这是十五年前他杀进北燕王城时,从北燕王室得来的战利品。
  "陛下,朱雀门守将来报……"
  中贵人灵均话音未落,楚云轩忽然掷剑入鞘。
  剑鸣声震落梁间积尘,惊得鎏金鹤形灯烛火摇曳。
  他望着灯影在九龙壁上晃动的痕迹,竟笑出声来:"好个月明星稀——传令四门之守军,务必尽职尽责。"
  内官捧着密奏的手微微发抖。
  楚云轩却径自走到轩窗前,"李家果然还是做了叛臣。"
  卯时三刻,当第一缕天光照在太史局浑天仪上,承文将军突然踉跄跪地。青铜仪轨投射的影子,正将"西楚"星宿压在"明月"之下。
  几乎是同时,大明宫承天门轰然洞开,楚云轩着十二章纹冕服登上城楼,腰间竟佩着那柄本该供于太庙的承影剑。
  "快二十年了。"
  楚云轩望着远处渐次熄灭的诸侯营火,"李元胜,且让寡人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配不配得上这柄天子剑。"
  此刻冀州中军帐内,李明月正展开苏珏连夜绘制的长安水道图。
  图纸边角染着暗褐色,是昨日处决西楚细作时溅上的血迹。
  "沈爷送来消息,楚云轩撤换了四门全部守将。"
  苏珏忽然以笔点向通化坊位置,"但他不知道,我化名慕容清时曾偷偷观政三年……"
  话音未落,帐外忽起喧哗,原是金元鼎押来西楚信使。
  这胡将左耳新添箭伤,手中却紧紧攥着个鎏金木匣:"那阉人说要面呈冀州'伪王'"。
  木匣开启刹那,李明月的瞳孔猛地收缩——匣中安放的是当年父亲受封冀州王时的圣旨。
  ……
  又是一声梆响,八百里加急文书送至李明月帐内,苏珏正在烹煮青州新贡的雨前茶。
  紫砂壶嘴腾起的白雾里,隐约可见他唇角噙着的冷笑:"雍州王豢养的三千食客,倒比主君骨头硬些——昨夜竟有十七人投水自尽。"
  李明月闻言轻笑,指尖摩挲着案头白玉镇纸。
  这方雕着螭龙戏珠的玉器原是雍州王府旧物,此刻映着帐外斜射的日光,龙目处两点朱砂竟似渗出血来。
  "沈爷果然厉害。"
  "是。"
  苏珏斟茶的手稳如磐石,碧绿茶汤在越窑秘色盏中泛起涟漪,"三百雍州残部,倒有半数愿为陛下前驱。"
  他突然以盏盖轻叩盏沿,清脆声响惊得帐外亲卫按剑回首,"只是那些诸侯……"
  话音未落,辕门外忽起骚动。
  七路诸侯的使者捧着鎏金木匣鱼贯而入,匣中盛着的皆是各镇兵符。
  他们异口同声,冷汗簌簌而下,“吾主命下臣献上玄甲三千,愿为陛下开道先锋。"
  李明月忽的起身,玄色冕服上金线绣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中流转。
  "传朕口谕。"
  李明月转身时,腰间九环玉带撞出清越之声,"凡今日献符者,他日裂土封疆时,皆可自择三郡膏腴之地。"
  苏珏适时呈上早已备好的青玉牒板,上面朱砂勾勒的疆域图泛着冷光。
  七位使者瞥见自家封地被扩出半指宽的朱红边界,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帐外适时传来周将军沙哑的唱名声:"雍州遗孤请献先王佩剑——"
  一柄镶嵌着瑟瑟石的弯刀应声出鞘,刀身映出那位少年通红的眼眶。
  李明月大步上前,竟以掌心抵住刃口:"朕闻雍州有古训,歃血之盟需以仇敌颅骨为盏。"
  鲜血顺着刀槽滴入青铜酒樽,少年手中的弯刀当啷落地。
  是夜,七路诸侯营中皆收到玄漆木匣——匣中除却返还他们的半枚兵符,另有一方浸透龙涎香的素帕夹在梁州王的木匣中,上书"河间十二城"五个瘦金小字。
  梁州王不动声色摩挲着帕角隐绣的龙纹,不由得想多年前楚云轩分封诸侯时,赐下的却是一柄柄断剑。
  长安城头,楚云轩听着更漏声撕开冬夜。
  他想了又想,还是将手中密报掷入鎏金狻猊炉。
  火舌卷起"周灵王"三字时,他抚掌大笑:"好个李元胜之子!当年寡人就该斩草除根!"
  内官战战兢兢捧上药盏,却被楚云轩连盏掷向蟠龙柱。
  碎瓷在青砖上迸裂成星,惊起偏殿笼中白鹤。"传令给承文将军,明日巳时祭天。"
  说话间,楚云轩不知为何扯断冕旒,玉藻珠子滚落丹墀,"寡人不信,天不佑我西楚!"
  ……
  三更时分,冀州大营东侧悄然升起七盏孔明灯。
  苏珏负手立于观星台上,看那灯焰在夜空中拼出北斗之形:"看来,鱼儿咬钩了。"
  他身后阴影里转出木风的身影,木风手中铁链拴着个浑身湿透的驿卒——那人怀中露出半截描金拜帖,正是并州王约见梁州使者的密函。
  “他们果然还是信不过,待此间事了,陛下真正君临天下,这些人便该好好收拾了。”
  苏珏的眼眸投下一片阴影,心中已经开始谋划起了李明月登基后的种种。
  李明月此刻却在擦拭一柄青铜短剑。
  剑格处"承影"二字被血迹浸得发黑,这是三日前金元鼎截获的西楚信使贴身之物。
  "楚云轩竟将天子剑赐予给内侍。"
  李明月以剑尖挑起案头素绢,上面墨迹勾勒着长安十二坊市井图,"苏卿可知,这图上少了何处?"
  掀链而入的苏珏还未行礼便被李明月拉着坐下,他的目光凝在东北角空白处,瞳孔骤缩:"是登仙楼。"
  话音未落,帐外忽然传来胡笳示警声。
  金元鼎撞入帐中:"禀陛下,梁州军反水!"
  李明月却从容归剑入鞘,指尖掠过箭羽上幽州特制的雕翎:"传令骁骑营,把上月缴获的西楚粮车推往阵前。"
  说完,李明月轻笑,他取下壁上雕弓搭上鸣镝,继续道,"朕许诺过梁州王河间十二城,可没说过——是哪十二城。"
  鸣镝破空刹那,东南方向突然亮起冲天火光。
  翌日拂晓,梁州王的首级悬于潼关城楼。
  李明月亲笔书写的"忠义"二字白幡在晨风中舒卷,恰好遮住首级怒睁的双目。
  七路诸侯的使者再度跪满辕门时,发现昨夜收受的玄漆木匣竟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各镇世子亲笔签押的效忠书——纸角皆染着淡青色龙纹印泥。
  苏珏遥望长安城头新换的玄鸟旗,忽然以指尖蘸茶在案上画圈:"昨日楚云轩又祈福祭天,可神明真的会眷顾他吗?"
  说着,苏珏抬眼看向正在穿戴铠甲的李明月,"这些年楚极尽虔诚,却还是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报——"
  传令兵踉跄跪地,手中高举的密匣滴着鲜血,"陛下!大吉!周将军连破三城!"
  “大吉!周将军连破三城!”
  闻此战报,李明月系甲丝绦的手微微一顿。
  帐外忽有惊雷碾过云层,冬雪裹着血腥气漫进来,打湿了案头那方浸透龙涎香的素帕。
  帕角的龙纹在水渍中渐渐洇开,恍若前世前渭水河畔冲天而起的金龙。
  “继续行进,杀入长安。”
  李明月的声音透着冷硬,这是第二次了。
  这一次,要比前世顺利的多,却是以他父兄更惨烈的收场为代价。
  他不甘,他痛心,此刻,皆化作问鼎天下的烈火。
  而这烈火,也是支撑李明月活下去的理由。
  “是,陛下。”
  随着李明月的一声令下,接下来又是一路的高歌猛进。
  第245章 剑指长安(二)
  月色凄清。
  林宸独自来到护城河畔。
  多年前的桃林里, 公子言笑晏晏地望着他,一双美目里尽是笑意,之后种种, 皆是恩赐。
  所以在公子“死后”的每一个夜晚,林宸都被绵延漫长的痛苦所折磨。
  每一个梦回的瞬间,公子的身影似乎就在他的侧畔。
  但只要他一睁眼, 那仅有的一丝幻觉也都消失殆尽, 只剩下冰凉如水的月色, 冷冷地洒在他身上。
  经年战乱, 长安城早已不复往日风彩。
  大街上众人皆行色匆匆,紧紧捂住身上的包袱,低头行路。
  偶有三两的小贩挑着货担经过, 但仔细一看皆是衣着单薄, 脸色凄清。
  桥边有一老翁扎了几许的河灯,零零散散地摆落着,半天都无人问津。
  战乱来袭,自周灵王举兵征战以来, 一路势如破竹,各州的城池一座座尽归其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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