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楚越没有回头。
金错刀横在膝头,刀鞘上嵌着的红珊瑚在烛火中泛着血色。
三日前她率军剿灭山匪归来,便见苏珏伏在案上,狼毫笔尖的朱砂在公文折页上洇成殷红一点,仿佛被利箭贯穿的心口。
门外传来环佩叮咚。
平阳侯李明月披着月白鹤氅踏进内室,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晃,镂空的蟠螭纹在光影中游走如活物。
他望着床榻上面色青白的苏珏,忽然扶住紫檀屏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侯爷?"楚越察觉到异样。
李明月闭了闭眼。前世记忆如潮水翻涌:周王宫阙九重,同样的眉眼在鲛绡帐中咳出血来。那时他是周灵王,而榻上奄奄一息的,是助他稳定朝纲整顿吏治的帝师苏珏。
"无妨。"
他强压下心头悸动,"前日送来的天山雪莲可曾入药?"
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李书珩与李安甫疾步而入,蟒纹锦袍的下摆沾着泥水。
目光扫过昏迷的苏珏,李书珩瞳孔骤然紧缩:"季大夫怎么说?"
楚越起身行礼,铠甲鳞片相撞的声响惊醒了沉睡的烛火。
她想起去岁黄河决堤时,苏珏在齐腰深的洪水中背出七旬老妪;想起他彻夜批阅卷宗,将冤案平反后百姓送来的万民伞收在书房最深处;想起巡视春耕时,他亲手为老农扶正歪斜的犁头,袖口沾满新翻的泥土。
"王爷请看。"
她掀开苏珏的衣袖,腕间越发纤瘦,"季大夫没说什么,王爷请来的名医也是如此,。"
李书珩猛地攥紧手中玉扳指。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昏迷不醒?
雨声渐密,他忽然想起昨日在王府后园,看到明月侯站在梨树下,指尖抚过的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的是几句铭文。
李安甫摸摸跪在床榻边,心里十分难受。
此刻朱雀长街上,卖炊饼的张老汉正在收摊。
他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是苏大人去年寒冬送他的狐皮护膝。
"给大人供盏长明灯吧。"隔壁绸缎庄的老板娘红着眼眶递来铜钱,"那年我儿被恶霸欺凌,是苏大人当街杖毙了那畜生。"
更鼓初响时,冀州城的夜空忽然飘起千百盏河灯。
卖花女将最后几支白梅系上红绸,老秀才在灯面题写"青天"二字,稚童们捧着莲花灯跌跌撞撞跑向护城河。
另一边,更夫老周敲着梆子走过朱雀桥。
往常的这个时辰,沿街商铺早该挂起灯笼,此刻却只见三三两两的百姓抱着竹篾与素绢匆匆而行。
他正觉奇怪,忽见城东医馆的学徒背着药箱疾奔,青布鞋底在青石板上踏出急促的响。
"张大夫!"
老周一把拽住那气喘吁吁的年轻人,"你们这是往何处去?"
学徒的袖口还沾着苍术的药香:"按察使大人呕血不止,王爷把全城大夫都召去了。"
话音未落,老周手里的铜锣"咣当"坠地,惊起桥头几只白鹭。
消息像早春的柳絮,转眼飘遍七十二条街巷。
酉时三刻,护城河两岸已聚满人影。卖豆腐的吴阿婆将浸透桐油的竹篾折成莲花,颤巍巍的手在暮色里像两片枯叶。
她记得去年水车塌了,是苏大人带着衙役连夜修好,官靴上沾满田埂的泥。
"阿嬷,这个怎么扎啊?"
穿红袄的小丫头举着半成品凑过来,发髻上还沾着米浆。
吴阿婆刚要指点,忽见河对岸亮起星星点点的光——原是城南书院的学子们抬来了三丈长的素绢,墨迹未干的"福寿安康"四字在晚风中轻轻摇晃。
戌时初,月光漫过城楼飞檐。不知是谁起的头,第一盏河灯顺着水流漂向东南,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
转眼间,整条护城河成了流动的星汉。
扎着总角的小童们捧着冬瓜雕的灯船,烛火透过青皮映出脉络,恍若苏大人案头那方寿山石冻的纹路。
"让让!劳驾让让!"
绸缎庄的伙计们挤过人群,怀里抱着个半人高的灯笼。
细看竟是用百块碎布拼成的鹤形,每片布料都绣着姓氏——东街卖炊饼的赵三,西市打铁的李大锤,连城隍庙前算命的瞎子王都在鹤翼处缝了块褪色的八卦巾。
忽然,人群如潮水分开。
八个赤膊汉子抬着木架缓缓行来,架上供着尊三尺高的檀木像。
那眉眼分明是苏珏审案时的模样,左手执卷,右手指天。
木像前供着三牲五果,最显眼处却摆着个粗瓷碗,里头盛着新收的麦粒,还混着几根金黄的麦秸。
"这是……"绸缎庄掌柜瞪大了双眼。
"南郊三十六个村子凑的。"抬架的汉子抹了把汗,"苏大人去年免了咱们的春税,大伙儿说要用头茬新麦供神。"
子时的梆子声响起时,整座冀州城亮如白昼。
十万盏河灯在护城河汇成璀璨银河,最前头那盏鹤形灯已漂出三里外。灯阵经过官驿时,守门的老兵忽然揉着眼睛惊呼——那檀木像前的麦粒竟在月光下泛起淡淡金辉,而东南天际,分明有颗星辰骤然明亮。
此刻的农庄,昏迷多日的苏珏在药香中动了动手指。
窗棂外飘进几点流萤,混着远处百姓的祝祷声,在他枕边聚作一团暖黄的光晕。
粼粼波光中,一盏描着鹤纹的明灯顺流而下,灯芯里藏着一枚新刻的玉佩——正是李明月亲手刻的祈福礼物。
……
苏珏猛然惊醒时,棋枰上的茶汤正泛起第三圈涟漪。
李明月执白子的手悬在半空,青瓷盏里映出他苍白的脸——那上面还残留着梦魇中的冷汗。
“苏先生醒了。”
李明月起身扶起苏珏,眼神交汇的刹那,似乎道尽了千言万语。
"陛下已下旨于秋分日举行秋狩,不过,并未下旨让九侯同去。"
李明月落子的声响惊飞了檐下麻雀。
苏珏攥紧剑穗,青玉蝉的棱角刺进掌心。
连续七夜,他都在重复那个场景:军械库的箭镞刻着叛军标记,粮商账簿渗出鲜卑密文,老王爷咳出的血在《河工纪要》上写满"巽"字。
以及,那两位“故人”“故事”。
李明月推开窗棂,秋阳将他的影子钉在青石板上:"自那三千匹御赐战马入关,我也开始噩梦连连。"
他修剪梅枝的银剪突然顿住,"直到昨日,我在军械库当真发现了这个——"
一块箭镞残片被按在棋枰上,菱形的血槽深处,"楚"字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
秋狩当日的皇家猎场,血色残阳将云絮染成破碎的绸缎。
楚云轩策马立于高坡,玄铁甲胄泛着冷光,他摘下金丝手套,露出指节处层层叠叠的丹砂纹路——那是试药的痕迹,像毒蛇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
"陛下,祭品已入林。"
侍卫统领陈平的声音在颤抖。
下方密林中,数百名布衣百姓被驱赶着跌进荆棘丛,孩童的哭喊撕开暮色。
楚云轩勾起嘴角,这个笑容让他的面容像被扯裂的帛画,眼角细纹里凝着经年的阴鸷。
铁弓弦发出厉啸,第一支箭穿透老妇的后心时,林间惊起漫天寒鸦。
楚云轩策马冲下山坡,玄色披风在风中翻卷如垂死之翼。
他看到有个跛脚汉子抱着婴孩奔逃,箭尖故意偏移半寸,先射穿那人的脚踝。惨叫声中,楚云轩俯身掠过,绣金马靴碾过断指,将啼哭的婴孩拎起。
"陛下!这,这是活祭……”
第224章 兵反渭水
楚云轩策马冲下山坡, 玄色披风在风中翻卷如垂死之翼。
他看到有个跛脚汉子抱着婴孩奔逃,箭尖故意偏移半寸,先射穿那人的脚踝。
惨叫声中, 楚云轩俯身掠过,绣金马靴碾过断指,将啼哭的婴孩拎起。
"陛下!这, 这是活祭……”
陈平话音未落, 只见楚云轩将襁褓抛向半空, 三支连珠箭瞬间将襁褓钉在枯树上。
血色顺着树皮沟壑蜿蜒而下, 染红了树洞里瑟瑟发抖的松鼠。
……
丹房设在登仙楼地下,三千盏青铜人形灯将墙壁映出青灰肤色。
楚云轩褪去染血的软甲,赤脚踏上以童男头骨镶嵌的地砖。
丹炉腾起的紫烟中, 八十一名药童正在铁笼里蜷缩, 他们脚踝都拴着刻满符咒的金铃——这是承文所说的"锁魂铃"。
"午时三刻,取心尖血三滴。"
丹炉前的承文将军拂尘一甩,药童们的啼哭突然哽在喉间。
楚云轩接过镶着孔雀石的银刀,刀锋贴上第一个女童胸口时,
他闻到了熟悉的腥甜。
就像三年前在鹿鸣台,他用这把刀剜出谏官心脏时, 血溅在白玉阶上的味道。
女童的眼珠突然暴突, 楚云轩手腕微抖, 刀尖偏了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