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随后他便跟着中贵人灵均去了偏殿。
待苏珏离开,楚云轩才放下折子,目光幽深。
雨还未停,落在新宫旧殿,淅淅沥沥,模糊了往事前尘。
楚云轩无端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许多事。
自从他登上帝位,少有几次出行也是被成群的士兵与宫侍簇拥。
每一次他从轿辇往外瞧,只能看到一片低着的头,或是干脆人也没有。
宫内宫外没有两样,金碧辉煌或长街巷陌,于他而言都是人去楼空。
记得他初见燕文纯是一场小雨。
他年少时鲜衣怒马,潇洒恣意。
而身为太子殿下的燕文纯很少能出宫,所以他们很少有什么交集。
那日是个意外。
建安帝的寿辰将至,他随父亲上京觐见。
刚一入镐京,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来。
眼见雨越下越大,他们只好先在驿站避雨。
恰好撞到另一辆来避雨的马车。
王府的护卫自是拦下马车,让他们离开。
但对面的护卫并不应允,反而刻警惕的护在马车前,剑指他们:“不许上前!我家公子有病在身,见不得潮。”
此时马车里的人低低咳了两声,听着是有些虚弱,问了句,“怎么了?”
那声音是清透的,像雨水拍打过风铃,一点脆伶伶的顽皮。
他那时正好下轿,被侍从护着进门,闻声微微回头,就见对面的马车掀开一角,一个精致可爱的小少年眯着眼望外瞧,像是一眼明白了现状,察觉到他的目光,忽而看过来,露出一个笑。
小少年直接略过对峙的两方护卫,出声道:“抱歉,家父寿辰将至,我出来寻人,突遇大雨,无意叨扰,还请见谅。”
作为青州王世子,他一眼认出马车上的小少年就是太子燕文纯。
他立刻作揖:“青州王之子楚云轩,见过太子殿下。”
“你就是楚云轩?之前父王还说让你做我的陪读,咳咳……”
此时的燕文纯年纪尚小,还没端起滴水不漏的礼仪得体,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太子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燕文纯被护卫扶着下车,笑着接上:“没有,他们瞎说的。”
被燕文纯笑看着,他莫名的心情很好。
从前在殿下仰望的人陡然鲜活了起来。
再然后呢,他也记不得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父亲被建安帝所杀,他不得不成长起来。
等再见面时他们已刀剑相向,他逼得燕文纯退位。
起义的大军进入镐京王城的时候,这座城除了宽广的街道和紧密交错的房屋还能看得出不久之前的繁华热闹外,大街上已经没多少人气了。
甚至没有开战,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军队便这般大摇大摆进了城。
高耸威严的城墙还勉强支撑着昔日旧主人的荣耀,只是它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延续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北燕终于覆灭,新的王朝即将建立。
待到几十年后,即便它还在这里,后世之人依然会彻底将此间发生的故事遗忘。
他骑着战马走在军队前方,身后是气势高昂的将士们时而高歌时而哉呼伴着铁蹄的声音。
激昂又荒芜。
是他最先发现燕文纯的身影。
昔日的少年太子长成,楼上楼下,他似乎看不太清燕文纯的面容。
他只记得暗夜之中,燕文纯手持宫灯,立于城墙上。
似鬼似魅。
之后有宫人送来了燕文纯的退位诏书。
“昔者帝尧禅位於虞舜,舜亦以命于大禹。
然寡人在位不过三载,幼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忠臣用命,危而复存。
然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炎精之数既终,行运在乎楚氏。
是以前王既树神武之绩,今王又光曜明德以应其期,是历数昭明,信可知矣。
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於厥子,而名播於无穷。
寡人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青州王楚云轩。
咨尔青州王楚云轩,北燕旧臣,王侯世子。
奉先君之成业,有大功于社稷,却遭倾家之祸,殒命之灾。见山河将覆,黎民泣血,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
再后来,他终于在的宫道上看见了燕文纯。
“停!共主陛下何在?”
听到他的声音,燕文纯从容不迫的往前走去。
迎着刀光剑影,北燕风骨不曾催折。
夜色之中,他只瞧见燕文纯玄色大衫逶迤垂地,黑色裙裾迎风微微扬起,金色嵌红宝的冠子盈盈闪着温润的光泽。
燕文纯抬起腕子,玉印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共主燕文纯在此。”
“共主陛下安好。”
他翻身下马,衣袂在夜风中翻滚,卷出一片炫目的白色。
黑与白,是极致的拉扯。
“楚云轩,这玉印寡人可以传给你。”
即便到了国破家亡之时,燕文纯仍然高昂着头颅。
“臣楚云轩,谢共主陛下成全。”
这是他最后一次称燕文纯为“共主陛下。”
那夜过后,山河易主。
北燕的历史落幕,属于他的时代开启。
“楚云轩,寡人祝你千秋万代,山河永固。”
燕文纯掀起衣袍缓缓跪下,恭迎这座王城新的主人。
“李将军,好好安置共主陛下。”
他接过玉印,翻身上马,马蹄声阵阵,回荡在王城长长的甬道。
其实他那时不合时宜的闪过一个念头。
燕文纯似乎没了当年雨幕下的笑容。
当然,从今往后,燕文纯只会活在他的掌控之下。
就像现在,他有再多的愤恨和不甘都只能忍气吞声,仰人鼻息。
记忆里那个少年帝王一点点与苏珏重合。
思绪也在此时回旋,楚云轩面露莫名的笑意。
他起身合了奏折走到窗边,御池旁的那两只白鹤无精打采,看着无甚趣味。
楚云轩没了兴致,御案上的奏折没剩几封,顺手拿起一封,赫然是他最想看到的。
楚云轩面露满意的神色,随即又对中贵人灵均吩咐道,“灵均,去告诉影十八,一切按计划行事,鱼儿养得很肥了,该收网了。”
“是,陛下。”
……
诏狱阴寒,壁垒森严,仿佛永无天日。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腐臭味,闻之欲呕。
苏珏踏过满地狼藉肮脏之物,凭借着记忆来到诏狱深处的隔间。
狱卒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睡眼,正要发怒,瞥见他身旁跟着的中贵人灵均,赶忙换上了一副殷勤的笑脸。
“我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你们在外边候着就是。”
阴暗的牢狱里,一道白衣格格不入,翩然而至。
在狱卒的带领下苏珏又一次见到了韩闻瑾。
和上次来时一样,韩闻瑾依旧从容,只是明珠蒙尘,命不久矣。
“闻瑾……”
苏珏从不如此唤他。
韩闻瑾听到声音,觉得自己是出现了幻觉,当他看到来人,登时怔愣。
是苏珏,真的是苏珏。
可他如今形容难堪,他不想这样面对苏珏。
于是韩闻瑾转过身去,仔细整理着自己,但狱中条件有限,他再如何打理也不是昔日的史官韩闻瑾。
他有些气恼,索性靠着稻草闭上眼。
他自然知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韩闻渊见堂兄如此,也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冲着苏珏点头示意。
中贵人打开了牢门便自行离开,苏珏跪坐下来,并轻轻揭开食盒的盖子,取出一壶温好的醴酒,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汤面和一碟香软酥脆的面饼。
“闻瑾,狱中吃食粗粝,我来晚了。”
热气腾腾的吃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韩氏兄弟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听见苏珏的轻笑,韩闻瑾羞恼,索性翻了个身,把头深埋在难闻的草垫里。
苏珏打量着狭小潮闷的牢房和韩闻瑾的避而不见,他心中了然。
但他只是说了声“等着”,片刻便阔步出了牢房。
韩闻瑾等候了一会,有些按捺不住,正要偷偷爬起来觑一眼,却听“咚”的一声,一个盛满了水的铜盘沉甸甸地搁在了面前。
苏珏随手撕下一块衣料当成绢布,在水中蘸了蘸,膝行着便要前来给他擦拭。
那水竟还是温的,布片触碰到肌肤,霎时起了一身舒适的鸡皮疙瘩。
眼看着苏珏梳理着他沾连在一处的发丝,真要像模像样给他洗脸擦身,韩闻瑾倏地僵住了身子,及时制止住了他的动作,“我自己来。”
然而狱中死囚皆是镣铐加身,无法自如,两人僵持在那。
苏珏止了动作,脸上有了笑意,“终于愿意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