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苏珏便也顺着他的力从棺木中爬出。
  此情此景,倒真与九年前他在坟中逃出一条性命十分相似。
  往事流转,终究落成此时的模样。
  苏珏坐在楚越的坟前,一时无言。
  “行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事了拂衣去,裴尚轩走的没有一丝犹豫。
  他不过受人之托,事情既已办成,他也没什么多留的必要。
  反正他敢笃定这个人不会再寻死。
  ……
  回城的路上,一座破落的小庙。
  墙皮斑驳的角落里支着一杆破布,上面潦草写着“占卜问事”四个字,阴恻恻的风撩着地上已经褪色的纸钱皮。
  “公子且留步。”
  苏珏诧异回头,却见一老道士摇着把破蒲扇,咧嘴笑了笑,“公子因缘牵绊太多,怕是难以长寿啊!”
  苏珏听言,没有太大的表情:“道长,我知道。”
  闻言,老道长却摇了摇头,“知也不知,公子还没悟透。”
  “知或不知又有何区别?”
  苏珏摇头苦笑。
  “公子此言差矣,如若能窥得天机,岂不是多了一分改命的机会?”
  “道长此言可真?”苏珏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自然是真。”
  “还请道长赐教。”
  “不用别的,公子且将生辰八字给我就是。”
  “好,那烦请道长了。”
  老道长递过来一张字笺,廊下灯笼昏暗,苏珏在朱红的字笺上写上一个“珏”字,然后细细写着生辰八字。
  老道士看着字笺,沉默了半晌,才慢慢捋着花白胡须道:“不对,不对,这命与运完全不是一人,公子莫不是写错了……”
  苏珏刚要说话,那老道士却突然换了说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命运不相合,天命亦不知,未来如何,竟窥不出一星半点,这样的命和运还真是少见……”
  苏珏皱了皱眉,目光落在那老道士脸上。那老道发须杂乱如蓬草,皮肤蜡黄如鸡皮,大半张脸隐在黑夜里,让人看不真切。
  “我活了半辈子,竟看不穿公子的命格,有运无命,有命无运皆汇于一身,怎么会……”
  “我……”
  苏珏正准备说些什么,被老道士开口打断。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贫道要也休息了,公子若有疑问就自己回去琢磨琢磨吧。”
  老道士蒲扇一挥,直接将苏珏推出了门外,顺手关上了庙门。
  徒留苏珏在门外不知所措。
  有运无命,有命无运。
  老道长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
  “公子……”
  “公子?”
  “苏珏哥哥!”
  纷乱的声音似乎终于将床上的病人搅醒,苏珏眉睫轻颤,一时竟有些迷茫。
  自梅林回来后,他进门便吐了几口血,随后更是硬推开了沈爷的搀扶,只是自己锁在房间里,呆呆地枯坐了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了过去,亦或是晕过去。
  如今他闭着眼也能想到,季大夫当时愤怒到胡子快要吹到房顶上去的模样。
  苏珏自知不是什么合格的病人,只难为了季大夫,还有十二楼的诸位家人。
  苏珏闭着眼,心中盘算一圈,暗暗苦笑。
  自己越来越不像新元纪的人了。
  可是不知怎的,刚刚的梦那般真实,或许是受了刺激,他似乎回到了无名村。
  那时,他还是苏十三。
  他看见自己做了私塾里的先生,那是从前未有的平淡。
  对苏十三来说,教书虽说是大材小用,可他却乐在其中。
  况且因为十三先生,村里的女孩子也可以来私塾读书,所以在孩子们的眼里,苏十三是顶好顶好的人
  或许苏十三也会记起之前的日子,他也只是摇头一笑。
  彼时总以为世事完满,如今却是事与愿违。
  一时之前,此方天地只有自己一人。
  在梦里,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边静静的看着。
  他看着院中穿着淡蓝色儒衫的苏十三,慢悠悠地在学童书桌间踱步,温润的嗓音念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底下学童们稚嫩甜美的声音附和着。
  “下课吧,少在外面跑,别感冒了,回去好好复习,明日答不上来,先生是要罚的。”
  “知道了,十三先生!”
  “十三先生,明天见啊!”
  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走了,苏十三开始收拾小院。
  乡下的时间好像慢的很,苏十三下了学,收拾好了书本向家走去。
  苏珏也跟在他的身后。
  有袅袅炊烟自屋顶飘出,孩童追逐嬉戏,偶有微风拂过,吹起他鬓角的碎发。
  恍然间,倒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样子。
  苏珏正含笑看着,忽地便落下了泪。
  这是他的梦,不是真的。
  无名村早就付之一炬成了承载金玉膏梁的行宫。
  那些爱恨都葬送其中。
  包括他的阿越。
  梦里的阿越还是一身布衣打扮。
  彼时尚是清晨,晨光熹微,无名村中人声渐起,鸟鸣悦耳。
  他的阿越背着木材,手执竹杖拨开一人多高的草,沿山路而下。
  每行一步,她头上戴的小步摇微微晃动,山间瀑布的流水潺潺推动时光缓缓流淌。
  画面交错变换,他的阿越再次病重。
  后来的几个月间,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每一次他将她扶起喂药的时候发觉臂弯间的重量越来越轻,为她梳头时总会有大把大把的头发落下来。
  大夫劝说,说她已经留不住了,请他们早些准备后事。
  他不听,他觉得只要他坚持,总会有办法的。
  她就那么安静地卧在他的臂弯间,浑然没有了平日里的精气神。
  有时候他觉得她这样恬静的样子十分讨人喜欢,可又总是忍不住盼着她快点醒来,再次因为什么事来逗他。
  接下来的时间与记忆里相同,可又有了什么不同。
  本来记忆里的她是“痊愈”了一段时间的,可在这场梦里,她一直缠绵病榻。
  直到某一日他外出回来,屋内传来了她轻柔的嗓音:“十三,是你吗?”
  乍然听见她的话语,他心口猛地一跳。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屋门,
  屋里浸染着散不去的药味,又掺杂着些隐隐约约的脂粉气息。
  他抬眼望去,看到她坐在轩窗边对镜描眉,神色认真。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才放下手中的青黛。
  她转身望向他,露出了平时不易见到的笑容。
  她的眉毛还没有画好,一边深一边浅,却也是别有韵味,他忍不住走上前去,轻声劝说道:“先别做这些费心费神的事,我们去榻上好好歇着……"
  她却笑着打断了他:“现在不做,以后怕怕是就没机会了……”
  他觉得这些话不祥,却又害怕出声制止会惊动她。
  她现在的状态就像一件易碎的瓷器,他害怕每一次轻轻的触碰都会让她在他不留神间消散。
  他只能顺着她,拿起了她刚刚放下的青黛,想要为她把那边没有画好的眉毛续上,却又被她按住了掌心。
  她说:“来不及了,十三。”
  他勉力笑了笑:“哪有什么来不及呢?我们,我们来日方长……”
  她却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凑到他的面前笑了笑。他清楚地看到她的面上扫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却还是没能把苍白的面色盖住。
  她对他耳语:“十三,我真的好想一直陪着你。”
  “会的,会的,我们会一起回家的……”
  “十三,我还想同你成亲。”
  他听懂了她的心愿,转头取来了一把最为普通的蒲扇,
  民间新嫁娘常用的障面扇,可他们没有。
  眼前的这把蒲扇勉强算是了。
  她接过那把蒲扇,轻轻地挡在自己面前,对他说:“十三,我现在嫁你,好不好?”
  他望着面前孱弱的她,只觉得心悸不已,眼前泛上一阵阵黑翳。
  “好……”
  他强撑着笑容把她面前的蒲扇移开:“真美,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美。”
  然后他取过她手里的蒲扇放到一边,低声劝慰道:“我们去床上躺着,把今天的药喝了……”
  她却哭了,把脸上的妆都哭花了。她哭着问道:“十三,我真的好怕,是我错了……”
  他立马颤抖着把她搂在怀里,不住地说:“不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们会恩爱白头,然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回家……”
  过了一会儿她安静了下来,弱弱地问:“若我做了错误的事,十三,你会原谅我吗,会不会忘了我?”
  他抹干她脸上的眼泪,“你累了,别说这些丧气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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