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她要回去,这是楚越一直坚持的信念。
  ……
  不甚安稳的夜风从胡地一路吹来,奔山赴水,终于还是吹到了西楚。
  九州清梦,梦倚黄粱。
  随着宗政初策身死,五津行宫的谋逆之事渐渐平息。
  雍州城再次恢复了从前的人间烟火,但经过硝烟的洗礼摧残,灯火阑珊中平添了没落萧瑟。
  今夜出行,苏珏只带了小苏元一人在街上闲逛。
  叫卖吆喝声络绎不绝,苏珏却觉得异常的冷清。
  这凡尘种种,似乎无法温热他的心,楚越许久没有书信,变故又接二连三,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底。
  恐惧,未知,彷徨,生生占据了苏珏的心。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苏珏避过人群,沿着大街小巷一路漫无目的走着。
  雍州城百废待兴,哪怕是在夜里,也有很多人忙忙碌碌。
  有些被战火波及的地方,尚且还是废墟一片,不少衣着破烂的小孩沿街乞讨。
  苏珏脸上没有笑意,安安静静沿街走着,脚下的青石板带着年月遗留下的斑驳不平。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知不觉间,他竟走到了韩闻瑾的府宅。
  昔日辉煌雅致的韩府没了生机。
  天色已暗,烛火照着“韩府”两个字,原本便笔力沉稳厚重的字迹愈发阴沉绝望。
  苏珏站在韩府大门前,思绪纷飞。
  从他与韩闻瑾的初识到相知,一点一滴都在脑海中不断回旋。
  初见之时,他还是十二楼里死而复生,重见天日的。
  一舞惊华后,便是与他的初见。
  “唉,都是俗人啊。”
  彼时,一道浑厚富有磁性的男声自哄闹的人群中传来。
  他说,“苏珏公子虽然舞姿上乘,但终究还是不入流的把戏,只是不知苏珏公子文采几何啊?”
  他顺着声音望去,韩闻瑾身穿宽袍大袖,气质儒雅随和,风度翩翩,虽然腰上挂着佩剑,但是知书达礼。
  因为青莲先生对他的训练和他之前所受的一切,那时的他是敏感的。
  而且长于察言观色,他敏锐的察觉出此人的不同寻常。
  于是他对着韩闻瑾略一行礼,“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鄙姓韩,韩文瑾。”
  “那不知这位韩大人有何见教?”
  “苏珏公子可会做诗?”
  “略通一二。”苏珏声音清冷却透着隐隐的自信。
  此一夜,他们算是有了萍水相逢的浅薄情谊。
  再后来,便是殊途同归知己交心。
  还是那年,冬日将近,正是除夕。
  他与十二楼的众人出来游玩。
  说起来还真是有缘,光华璀璨中他遇见了本该在长安述职的韩闻瑾。
  一袭蓝衣,戴着狐狸面具的韩闻瑾是他没见过的样子。
  只是他正要走近,韩闻瑾竟然信步走到他身前,手里还拿着两个精致的福袋。
  “玉华,新年快乐!”韩闻瑾摘下狐狸面具,笑的恣意明朗。
  “韩大人怎么没在长安?”
  “史书在人心,不在朝堂。”韩闻瑾摘下面具,说的真诚。
  “所以韩大人这是翘班了?”他同他说着笑话。
  “可以这么说吧。”韩闻瑾伸手将福袋系在他的腰间。
  “韩大人,既然有缘遇到了,不如一起去临江的高台看看烟火。”
  “好啊。”
  这一夜,他同韩闻瑾穿梭在人群,他们躲过了几波扑面而来的脂粉浓香,送走了几首唱腔各异的渔家小调,沿途散点碎银。
  他的头上被韩闻瑾不情不愿地簪了两三朵鲜花头饰,衣裾轻扬,二人腰间的福袋也跟着摇晃。
  走过了几条街巷,他们可算登了高台,只见满城玉壶光转尽收眼底,夜空千万树繁花如锦,其声色之恢弘,竟把二人都镇得安静了下来,只觉无须多言。
  之后看够了除夕之夜的种种盛景,韩闻瑾将他带回了他在临江的府邸。
  所以,他犹记得那年除夕之后同住的情形。
  某一日早晨醒来时,他出门看了韩闻瑾院子里的梅花,整个脸在狐裘映衬下显得越发白皙,眉宇间神采奕奕。
  冬日的风吹的人清醒许多,韩闻瑾打了个哈欠走了过去。
  “玉华。”
  “嗯?”
  “玉华,你可层看过海上日出吗?”韩闻瑾的声音里有些兴奋和感叹。
  “什么?”他当时饶有兴味,在新元纪时他是见过的,惊艳到近乎窒息的美感,不知道韩闻瑾描述的又是什么感觉。
  “整个海面和天空都是灿烂的,我见过山顶日出,却从没见过这么近的日出,近的好像……那太阳有了生命,它活过来了……”
  韩闻瑾手掌压上胸口,尾字轻极,如同自语。
  “那是一种极致的震撼,一种似乎能驱散一切黑暗与寒冷的,灿烂而不灼热的生命力。”
  韩闻瑾的形容让他深视一眼,像生命一般,这几个字包含太多。
  在西楚太久的沉寂让他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波澜不惊,只有跟亲近之人相处时他还会露些情绪。
  人不可能永远灿烂,亦不可能永远黑暗。
  这是他那时从韩闻瑾的话里得到的结论。
  那一刻,他很庆幸韩闻瑾带他来这里。
  只有执念,没有对这个世界的热爱,是不够的。
  “若玉华感兴趣,有机会韩某带你去看看。”
  “好。”
  他笑了,与韩闻瑾并肩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雪落无声,红梅白雪。
  可惜一夕之间,物是人非。
  苏珏站在大门外看了许久,往事一幕幕重叠浮现。
  他这一次好像真的无能为力。
  他救不了韩闻瑾。
  小苏元不懂这些,但他能看出苏珏哥哥眼里的悲伤。
  “我带哥哥,进去。”
  小苏元眨了几下眼,不待苏珏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越过高墙进了府宅。
  二人稳稳落地,苏珏将这座宅院的此时风景尽收眼底。
  昔日的郁郁葱葱无端的蒙上了一层让人看不懂的雾霭。
  重门叠院还是那个重门叠院,只是没有一丝的生机。
  苏珏走到那棵梅树下,伸手轻轻抚摸着树干,仿佛还是昨日的光景。
  正当他沉浸在伤感中时,不远处似乎传来一阵悉悉蟀蟀的声音,隐约还有火光跳动,他立时起了警惕。
  “谁在那?”
  “谁!?”
  小苏元动作迅速,没等苏珏开口制止,他已经将那声音来源找了出来。
  “是你?”
  借着月色和微弱的火光苏珏看清了地上跪着的那人,是从前韩府的小侍从,年岁不过十二三,带着少年的稚气。
  他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哭着,略显单薄的身子因为害怕在颤抖,手里是还未烧完的纸钱。
  听到苏珏的声音,他抬起头,面露惊讶,“公,公子,您,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苏珏语带伤感。
  “那你呢?”苏珏顺势将他扶起,并接着询问。
  “我舍不得这里,韩大人待我们很好,府里的下人大人很早就遣散了,还给我们放了身契,可我不想走,更想替身陷囹圄的韩大人做点什么。”
  小侍从说的断断续续,但苏珏听得出来他的确对韩府割舍不下。
  “你有心了。”
  苏珏拿起剩下的纸钱和他一起,或许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个了。
  “公子,大人他还会回来吗?”
  “我,我,我也不知……”
  面对小侍从的问询,苏珏涌起一股酸涩,他也想韩闻瑾能安然无恙。
  但他这次是谋逆之罪,虽事出有因,却无法得到楚云轩宽恕。
  纸钱燃尽,苏珏深吸一口气,对着那小侍从劝道,“你以后要好好的活,这样才不辜负你们家大人,知道吗?”
  “知道,我会的。”
  小侍从点了点头,眸色还挂着未干的湿润。
  “你同小苏元在外面,我去书房看一看。”
  嘱咐好二人,苏珏立即往韩闻瑾的书房而去。
  苏珏的目光扫过书案,几本略旧的书籍整齐地放在一边。
  之前每隔半年韩闻瑾便会派人送来几叠书,而后将上一回的书拿回。
  初次时他们还不算交心熟稔,苏珏极为惊讶,来送书的侍从便淡淡道:“是大人安排的,言知音难求,些许旧书虽不珍贵,然熟读亦可有所进益,公子可自行斟酌’。”
  那时的韩闻瑾极负盛名,他送的书定是极好的。
  “韩大人……”
  苏珏低低念道,目光却茫然而无焦距。
  他看得出来,那些书分明是精心挑选的,经史、礼教、地理、风俗皆有涉及,
  一来二去,苏珏开始期待一次又一次的送书。
  后来他偶与方老提及过此事,方老在阅及书中批注时击节赞叹:“此人书法清峻、含而不露,批注皆风格奇秀、观点独到,更兼旁征博引……其才学渊博,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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