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回到办公室,李寒露丁零当啷收拾桌上的杂七杂八:零食、喷雾、眼药水,还有公司各部门举办活动发的玩偶, 胖狗熊、长耳朵兔子、眼睛瞪得溜圆的三花猫,整个一动物园开会。周一帆问她干什么呢,李寒露将哑铃放进箱子, 掂了两下, 又拿出来, “我辞职了。我今早的选题要是能拍, 就给你拍。”
其实李寒露尚未通知程老秃和hr,但事情发展的先后顺序不会影响最终结果,李寒露只是直接将结论告诉了周一帆。周一帆半天回不过神, 还以为李寒露在逗他, “不是,你辞职干什么?”
恰逢stella路过,李寒露几乎看见那厮连耳朵尖儿都提高了两公分。李寒露咣当放下哑铃,挑衅地与stella对视, “回家当少奶奶。”
stella翻了个白眼,扭着屁股走远。
离职手续不麻烦, 但有些工作还需要交接。之前的选题毕竟费了心血, 程老秃那儿也过了第一关, 李寒露将选题交给周一帆, 紧赶慢赶着陪他把文本过了一遍初稿。等到一切尘埃落定, 李寒露正式离开这家待了两年多的公司, 已经是在一个多星期以后。傍晚, 李寒露最后潇洒地跟周一帆说声再见, 手指头上转着车钥匙下到地下车库, 开车扬长而去。
杂七杂八几天前就已带走,所以等到真正离别时,连行李都不用搬。
天空纷纷扬扬飘着一点雪花。今年上海好像格外多雪,只可惜没有一次能积起来。李寒露降下车窗,点了根烟,寻思着说要和尹泽川做好切割,现在总算完成了第一步。
接下来的第二步就是,搬出他的金丝雀笼子。
最近都在忙交接,李寒露没认真找房子,可卡在元旦后春节前,这个时候可心的房子也不好找。近来李寒露待在笼子的时间不算长,几乎就是晚上回去睡个觉,一来是忙,二来是李寒露不愿意多待。也不知道怎么,或许是因为和尹泽川分开太久,现在李寒露老觉得一进门就能见到尹泽川的影子,李寒露猜测可能这属于长期视觉暂留。
车开到小区门口时雪大了些,李寒露停车,叼着烟站在路灯下,特意拍了几张迎着路灯灯光的雪花照片。最近过得像做梦,然而明明拍照拍得冻手冻脚,连鼻尖都通红,李寒露却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活了过来。李寒露想着或许多接地气会好一点,不如脱掉高跟鞋踩踩雪,然后又想算了,生活不是拍电影。别整那景。
李寒露又抽了几根烟才上楼。不再惦记尹泽川就这点好,无需抽烟之后着急忙慌地换衣服洗衣服洗澡,生怕尹泽川闻出烟味儿,在她的恶习清单上再添一笔。进门,站在衣帽间门口把大衣往里一扔,李寒露平移至客厅,栽倒进沙发成为一具尸体。
鱼群在摇曳水草中灵活穿梭,水却隐隐不及从前洁净,大概是因为最近没人来换过。ipad扔在沙发缝隙里,许久没用,估计电都快耗没了。李寒露解锁屏幕,画面上还是之前画的分镜。李寒露画技拙劣,分镜主要靠构图意思意思,图中女子坐在舷窗旁边,窗外是渺远幽深的星空,星星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狂欢,撞击、爆炸、灿然生辉,而女子是被围困在永恒生命当中唯一的孤独人类。
尹铮这段时间再没联系过李寒露。李寒露翘着手指点开尹铮的朋友圈,生怕一不小心拍他两下——没有更新,时间点还停留在书友会那天之前。其实李寒露就是想看看尹铮是不是回学校了,他最近有没有开心一点。究其根本,李寒露自认在尹铮面前自曝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压抑太久,却无法将这情绪向尹泽川反扑,所以只能通过伤害尹铮获取心理平衡。
想要结束与尹泽川的关系可以有许多种方式,李寒露心有惭愧选择了其中最伤害尹铮的一种。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临近春节。李寒露坦然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生活,每天闭门画分镜看电影,三餐基本靠外卖解决,唯一户外活动就是偶尔憋闷久了出门开车兜风。大年二十九李寒露接到了周一帆的电话,对方上来就问公路电影是不是至今立项没立成,如果是的话,现在有人愿意接手。
是前公司的竞争对手。
“你和你那实习生的传奇故事现在无人不知,虽说这项目在咱公司——哦不,我公司——吹了,但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你那策划书现在业内有不少人看过。
“我朋友托我问问你,愿不愿意把本子放在他们公司,他们觉得这项目可做,大纲也不需要大改,但,但是,”周一帆突然结巴,“他们知道你是学导演的,特意让我跟你说明一下,如果放在他们那边做,导演他们会另外安排。”
李寒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窗外白得刺眼的阳光忽远忽近,李寒露站在鱼缸前,看着苔藓密密麻麻肆意爬满礁石,绯红海葵舞动如同炫目火山。地底伸出枯手抓住脚踝,锥子凿头盖骨凿得咣啷咣啷,蒸汽火车悬浮于头顶不要命地轰鸣,手机抓在手里重得如同白矮星。
她就是兔死被烹的狗,卸磨被杀的驴。好莱坞实习半年加上纪录片导演数部在资本面前没有任何意义,谢天谢地,李寒露一个专业导演竟然在编剧天赋上尚有利用价值,大纲比导演作品更容易受人肯定。
白矮星濒临失控,游鱼与海葵化作黑洞,蒸汽里嘶啦腾出火苗直窜天灵盖,李寒露骤然将手机重重摔向鱼缸。
玻璃遭受重击,霎时四分五裂,礁石砸向地板,湍急水流汹涌如同山洪。藻类死气沉沉摊开,满缸游鱼却从未如此热闹,蹦跳,挣扎,仿佛地板成了滚烫油锅,而它们正在被煎出嘶嘶香气。
玄关转瞬一片狼籍,水流甚至冲到了门口。
李寒露忽然从想像中清醒过来。手机依然握在手中,完好无损,然而生态缸却确确实实在上一秒七零八落。尹泽川第一次配生态缸,经验不足,缸中地基下陷,造景硬是压裂缸体。
满地水。满地鱼。满地碎玻璃。连李寒露的毛绒拖鞋也没能在山洪中幸免于难。
李寒露顿时慌了。她的灵魂被分成许多碎片,每一片的腮都在空气中粘在一起,而她在窒息中被烤得皮肤脱落,连眼皮都没有也无法眨眼睛。
李寒露扔下手机,弯腰抓鱼。鱼皮光滑,鱼鳍锋利,斑斓热带鱼在挣动中划伤了李寒露的手。李寒露抓了几次,一条鱼也没抓起来,只能先跑进浴室在浴缸里放水,又跑进衣帽间拽了件毛衣,不管不顾将毛衣往满地翻腾的活鱼身上盖。毛线细密,堪比渔网,这次总算将好几条鱼一起捞在毛衣之中,连带着数块碎玻璃。白色水流哗啦哗啦冲进巨大的按摩浴缸,一秒,又一秒,水面仿佛上升格外缓慢。李寒露将毛衣往缸底浸着,却忽然惊恐发现热带鱼很难被顺利抖落。鱼鳍挂住毛衣,东倒西歪,碎玻璃割伤鱼身,露出白白的肉。
水面渐渐涨高。李寒露放弃毛衣,转身奔进厨房,拿垃圾袋套住双手,将地上的鱼往袋子里抓。然而这招抓尼莫容易,抓再大些的鱼却失了效。大鱼拼命拍尾,李寒露抓不牢,那尾巴啪啪抽着李寒露的手背,像是扇在脸上的耳光。
李寒露长这么大,吃遍各洲海鲜,却在这一刻才发现,她怕鱼。
她怕滑溜溜、鳍如钢刃的鱼,更怕看它们在生命尽头用尽全力试图多活一秒。
毛绒拖鞋吸了水变得很重。李寒露一趟一趟地跑,脚底沉得像是绑了沙袋。热带鱼娇气,浴缸里的鱼多半已经翻白,余下的也萎靡不振,游得歪歪斜斜。李寒露很累,又怕,手上好几道口子疼得要命,却不敢停下。李寒露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趟,地板上的鱼就像永远不会减少,她是抓鱼的西西弗斯,被永生困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等到浴缸蓄满了水,地板上的鱼也终于失去生命力,不再跳得那么欢腾,李寒露轻易就能将它们全部捉起。割破的塑料袋扔了一地,浴缸的水面上漂着一层死鱼。
李寒露坐在玄关,全身几乎湿透,手里捏着一块碎玻璃,梦游似的将它在手腕上悬空比划两下。
李寒露在分镜中画过许多死法,堪称自杀专家。在李寒露的想像中,割腕要么在铺了白色床具的床上,要么在铺了玫瑰花瓣的浴缸,可现在床具不是白色,浴缸又被死鱼占了,就连她写的剧本也不需要她来导演,李寒露觉得自己多余。
时钟指针旋转,阳光角度变换。窗外暮色四合,碎玻璃与水反射微光,李寒露努力看着那水银一样的光,好像可以从中看到月亮。
门锁突然响了一声,大门打开,随后灯光骤亮,门外的人近乎震惊地唤她一声,“露露。”
李寒露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尹泽川的声音了,久到好像又过了一个八年。
水流渗出大门,流进走廊,被物业发现了。物业下午来敲过门,李寒露没理,物业只好联系业主,这才辗转惊动尹泽川。
尹泽川顾不得满室狼藉,踩着水走进屋中,停在李寒露身旁,俯身就要夺她手里的玻璃,“你拿着这个干什么?”
李寒露不让他抢,眼神始终垂在月光反射的那点光亮里,声音很小,喃喃如同梦话,“……不是我弄坏的。鱼缸裂了,鱼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