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不用陪着进去,门卫看起来也松了一口气。
也对,夜晚的老实教堂笼罩在一片寂静神秘的氛围中,大门紧闭,彩色玻璃窗反射出几分微弱的光晕。
绕过钟楼往后便是墓园,似乎也被称作‘神的安息地’,意蕴神的领地,专为最忠诚的信徒们提供圣洁的庇护和祝福,随着时间推移已渐渐被公墓等专门的安葬设施所取代。
沿鹅卵石路走进去,高莉莉的坟墓位于正前方。高镇浩如幽灵般继续前进,南在宥则自觉停下脚步,点燃一支烟。
橙红的花火转瞬即灭。
手机再打开一重照明,微张的唇间溢出大片灰白色烟雾,近似老人鬓发颜色。月光下,他望见自己的尾指,以极小幅度颤动着,像昆虫高频震动的翅膀,青蛙不住鼓息的腹,令他再一次想起主治医生的话。
“便于理解,您可以把它当做一种类似渐冻症的进行性神经疾病,只是病况发作起来可能比它更严重迅速5-10倍,且伴随多种并发症。像肌无力、肌萎缩、肌束颤动、体内部分器官功能失常乃至衰竭都属于较明显的发病症状……”
《圣经》中,上帝对亚当说:“你既是尘土,就要归回尘土。”
如今南在宥正置身泥土上,任由指间烟火燃烧,烫及皮肤。
他十分专注地凝视脚下,一条不知名的虫子,雪白而肿胀,长着橘褐色的头部,身体弯曲成c型卖力地在坟土中翻滚。
错估了季节温度,它好像误爬出来,想赶紧钻回去。
不防一片浓黑的影子及硕大的脚印降临,滋——,应该有这种声音才对。可实际上南在宥什么都没听到,低头掐灭了烟,抬眼朝高镇浩扬起笑:“结束了?吃颗糖吧。”
他喜欢随身带薄荷糖,带猫罐头,总之扮演没有胡子的圣诞老人,经常到处派发小孩的笑与动物们呜噜噜满足的呼噜声。
他的手上有烧灼的痕迹,不规则分布着一点浅浅的青色斑点,从上个月开始出现。
高镇浩没有发觉,也没有接糖,怔怔盯着他摊开的掌心又好似并没有看他,眼中充满复杂的情感。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们,可是,他是我爸。”他面孔紧绷,像极自言自语,却又问:“换做是你……”
南在宥笑了笑,没说话。
于是高镇浩猛然想起,他的确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毕竟母亲的葬礼也好,父亲包养的女人、毫无顾忌逐年增长数目的兄弟姐妹、乃至公司里外各种难解决的烂摊子,南会长贪图享受,喜欢把一切抛给儿子料理。
而南在宥不负众望,向来办理得完美妥帖。
打个比方,南在宥是陀螺旋转不停。宋迟然会时不时展露出恶劣的一面、故意搞砸长辈的指望,裴野叛逆乖张。
他们各用各的方法都争取到了一定自主权,无论莉莉作他们之中谁的妹妹,想必下场都能比现在好。
偏偏她姓高。
“走吧。”
两人回到车里,漫无目的地行驶着。
南在宥侧脸朝外,状似不经意提起:“时书雅,好像在做心理治疗。有点意外吧?那么要强的人也会负担大到需要外力帮助。”
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猜到他接下去要说什么,高镇浩:“别说了。”
“你也试试接受治疗吧,阿镇。”
“够了。”
“我认为心理医生是20世纪以来最伟大的新职业。”
“我让你住嘴,别说了!”
月光倾泻到前车窗上,漫射出不刺眼的光。高镇浩猛踩下刹车,扭头瞪着南在宥,对方的镇定和冷静让他感到陌生。
“没有必要一直隐藏下去,既然无法逃避,就应该面对它。”南在宥眸光澄澈,语调、音量全无起伏,语气平静地惊人。
高镇浩胃部一阵阵抽搐,头疼欲裂,想起自己收到的那些照片——南在宥和崔真真并排蹲在一片草丛边,肩膀挨着肩膀,眼睛对着眼睛。他们拉钩,他们深夜坐在同一辆车中,影影绰绰的轮廓与肤色交错重叠。
尽管清楚大概率是误会,是崔真真用来惩罚他的方式之一。然而夜光轻薄,纤毫毕现地照出高镇浩狰狞的表情,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操控他的面部肌肉。
被多方拆穿谴责的恼怒、羞愧,面对其他人皆无力反驳无法反抗的情绪汹涌起伏。他呼吸沉重急促,再也压制不住内心强烈的不甘与极度的痛楚,冲着南在宥——大约全世界唯一一个不会对他表露出鄙夷的人,怒吼道:“管好你自己行吗?南在宥!”
“你下车吧。”
空前的低气压充斥车厢,许久,高镇浩平复下气息说:“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
确定他能一个人开车,南在宥下了车。
恰好在公交路牌附近,往左右眺望,空旷的道路延伸进无边无际的夜里,既无出路也无行人,仿若迷雾包裹的迷宫,仅有身旁一盏暗淡的路灯莹莹发光。
目视车辆远去,南在宥走到椅子边坐下来,又点燃一支烟,垂眼接起电话:“我知道了,软件二测总结的问题提纲先转给技术,让他们抓紧修改一下程序。明天的招商会安排小派主持吧,嗯,我有点事……”
*
同一时间,高家。
得知高镇浩行尸走肉似的出车祸、同人斗殴,做父亲的面色冷漠毫无触动。
唯独听说他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见一个叫崔真真的女生,高民雄不由得火冒三丈:“堂堂一个男人,窝囊废似的下厨房做蛋糕不够,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女人牵着鼻子走!崔真真?就是那个他一出院跑去找的学生?那天她也在场?”
想起儿子几次三番丢人现眼与她逃不开干系,高民雄睚眦必报,正要吩咐下属随便制造点意外送那对母女上路,不料手机铃大作,备注显示:裴会长。
半夜三更,那女人联系他做什么?
高民雄不解接起,直至一小时后,灯光俱灭,只留下客厅一盏水晶灯。将佣人们全部赶走了,他独自一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后背佝偻着,双手捂住脸,嘴里衔着雪茄,从指缝间呼呼、呼呼地喘出重气。
呀,该不会用力过猛把死老头气出病吧?
明明只是收到匿名短信,顺嘴提一下他亲儿子最近沉迷下厨的事罢了。实话实说嘛,又不是她教唆的,应该不至于迁怒到她身上吧?
算了,富贵险中求。年轻的情妇郑玉珍咬咬牙,扭屁i股走进客厅。
“哦莫,欧巴。”放下水果盘,装作才发现死老头的样子,她故作担忧,赶紧蹲下身握住他的手,仰脸看他:“您这是怎么了,怎么还不休息呢,一副憔悴的样子,叫我可怎么办才好?不如叫住家医生来检查一下吧?阿姨,阿姨——”
“不用了。”
高民雄粗声打断:“被裴智研那女人趁虚而入抢走几个合同而已。做就做了,区区一个女人竟敢特地打来电话挑衅,疯子!”
被女人盖过风头堪称高会长世界第一忌讳的事,然而想起对方落井下石般的劝解,如同一记重重的耳光,猝不及防扇到脸上。
他放下手,低头看向郑玉珍:“你,身份证和户口簿都在身边么?”
“当然啦,怎么了,欧巴?”
“肚子里的孩子不用打了,明天跟我去登记。”
“真的吗?”郑玉珍眼睛大亮,紧接着控制激动,做出不安的样子,“可是、可是阿镇怎么办呢?万一他反对……”
阿镇?高民雄沉下嘴角冷嗤:“他有什么资格反对!”
“当然啦,阿镇是您的儿子,这个世上哪有儿子管制父亲的道理呢?只是欧巴不是答应过夫人此生只有阿镇一个儿子吗?我怕我们的孩子……要是他能懂事懂得敬重哥哥就好了,怕只怕他随我,继承不到欧巴您的智慧和品性,万一惹阿镇生气可怎么办,毕竟他才是未来的当家人……”
“又不是不能生了,何必选一个忤逆老子的家伙做继承人!”
一句话宣判高镇浩的死刑。
所谓的夫妻情深、父子亲情不过如此。目睹他眼中的凉意,郑玉珍不禁全身打一个寒战,告诫自己牢牢记住男人翻脸的速度,翻身坐到他的大腿上:“那么,我们可以办婚礼吗?欧巴,人家其实超级期待穿婚纱呢……”
高民雄此生没有办过婚礼,他不待见那种虚头巴脑的东西,眼下兴许在气头上,一口答应:“随便你。”
“太棒了欧巴!”
郑玉珍如受恩赐般凑上来一吻,歪头靠在他的肩上,娇声构造未来:“结婚以后我们也稍微去度一下蜜月吧?顺便把房子也重新装修一下,对了对了欧巴,花瓶里的花也可以换成玫瑰吗?你知道的,人家最喜欢蓝色玫瑰了……”
婚礼,蜜月,组成一个新家庭,重新培养一个靠谱的继承人。听起来很不错,不知怎的,高民雄的视线越过女人娇嫩的容颜,落在墙角的花瓶上。
“老公,比起钱,偶尔也注重一下身体健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