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他如同一只落进鬣狗群的独狮,生平头一回,自以为傲的拳脚功夫尚未施展便被对方死死咬住,七八条长臂摁到地上,用数量压制。
  “两分钟。”
  收到指使,保镖们有序分工,拉起金管家胳膊的同时也抱起小孩。
  “金管家!!”
  他都快七十了,一个老人家,肠胃又不好,平时几句吃不下东西,去了意大利怎么活?语言都不一定通,在那边一个人都不认识,他怎么办?
  “喂,叫你们放开他,别动他!”
  裴野的呵斥与哭声交织在一起:“啾啾!我要啾啾、要妈妈啾啾呜呜呜呜呜!”
  小夏才三岁啊草!
  她才是真正的小孩她懂什么?一觉醒来爸爸妈妈离婚了,要分开了,该死的法国佬想要钱把女儿往地下室里塞,一塞就是好几天。总算法官判决能跟妈妈生活了,一转头又被宣布以后再也不能轻易见到妈妈和舅舅。
  小孩是最敏感的生灵,她明晓喜欢和讨厌,能感受到畏惧、惊惶、悲伤,所有无形的东西,以及快速肿起来的手指,都吓到她了。
  使她哭得声嘶力竭,几欲把那具小小身体里的所有器官连同喉咙一起呕吐出来,她一边呛得咳嗽一边哭,一边大哭一边挣扎扭动,啾啾、啾啾不成声地叫着。
  眼泪滚滚而下,脸色都快发青了,就连佣人们瞥见都不免心疼。她血缘上的外祖母却不在屏幕内,屈指敲了敲桌面,兀自走去窗边谈公事。
  嚎啕的小夏,踉跄的金管家,他们一左一右,如同犯人,被强押着离开。
  犹嫌不够,链条晃动,一头老狗迈着迟缓的步伐被拖进大厅。
  无敌!!裴野瞳孔骤缩:“你们要干什么?还想干什么?!”
  在他的震怒中,他的不可置信下,刽子手再次扬棍,啪——
  无敌老了。
  它是一只很老很老的狗,做过三次手术,走路都有点沉重、艰苦,于是就跑不起来,也挣扎不动。
  况且它的链子被牢牢握住,它的身体与裴野连接,每一次抽动同样牵起他的面部肌肉抽搐。望着他,它的小主人,它的眼里流溢出些许悲悯。
  “汪呜……”
  水晶灯下,棍影化作一条条毒蛇撕咬它。它慢慢卧了下去,吐出舌头,满身疼痛,习惯性拱了拱鼻子,那是它表示安慰、陪伴的动作。
  “不要打勾勾呜呜!!”
  “放过它吧,它什么都没做。”
  一阵耳鸣。
  “无敌,你跑啊,无敌!傻蛋!草!你们都给我停手!停下来听到没?松手!不然我非弄死你们,你们这群走狗!废物!孬种!有本事冲我来啊,专挑弱的欺负算什么——”
  裴野额头青筋直冒。
  裴会长规定,如有必要允许以暴制暴。她不在乎失格的儿子受到一点皮肉痛苦。于是为了制伏他,保镖们控制力道,先把他翻过来,朝侧腹部打了一下。结果被他趁机攥住一人头发,拽着脑袋往地上砸。
  “……”
  太凶戾了,太不服管教。
  裴会长见了一定不满意,于是众人又加力压下他的头,按住脖颈,反拧过胳膊,膝盖顶住鞭痕,跟制伏一条失控的牲畜没有区别。要点就是扭曲他的身体,让他流血,让他疼。
  疼痛向来是最好的驯服手段,对肉i体来说是这样,心灵也是。
  头骨摩擦着地面,明明离得那么近,金管家,小夏,无敌,裴野什么都做不了。他动弹不得。
  像病鱼被撕下大片轻易剥落的鳞皮,每一次攻击的意图皆被拦截。由于太过使力的缘故,不断锤打的关系,浑身骨骼快脱臼了,后背肌肉也崩裂出血,但仍旧排不上用场。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他们远去,看着无敌的毛发渐渐浸透血水,瞳孔失去光彩。
  “……裴智妍!!”
  能想象吗?那种感觉。
  你最在意、珍惜的,从小养到老的动物在你眼前被活活打死的感受。
  他近乎崩溃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你给我出来!裴智妍!滚出来!!”
  “叫你出来啊死人!!”
  “请联系裴会长,让我来说好吗?她不能一直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金管家试图求情。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质问声、劝阻声、绝望的尖锐的哭声,如此喧哗混乱的声响,哪怕渐远按理说也无法忍受。但对分贝高要求的裴会长愣是拖了五分钟——接近十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才挂电话回到办公桌前,倾身点了一下鼠标。
  就这么一个动作。
  咔哒,一般会发出这种动静吧?有吗?没有吗?来到裴野耳际好比一道惊雷,他猛地反应过来——
  她调了静音。
  不是怕自己会心软、会动摇,不是那种理由,仅仅是因为她要打电话。
  她要办公,所以就关掉声音。把他们都扔在这里,哭的哭死的死,直到一切落幕再施施然回来,咔哒。
  重新打开声音。
  太牛了,裴野想,用南在宥的语气说就是:哇可真是个天生企业家!
  太绝了真的,太绝了。
  灯光明亮晃眼,他弓起身体,忽然捂着脸笑。
  姿态堪比乞丐,金子般绚烂的头发变得乱糟糟、脏兮兮,一副落魄糟蹋样。引起裴会长的不悦:“给他找面镜子,让他看看现在——”
  “看你妈?”
  第一次,有人胆敢打断她说话,用词粗俗。
  第一次,面对她的酷刑,从前只抿嘴撇过头倔强不认错的儿子咬肌绷紧,抓住时机踹倒两名专业保镖。
  旋即一个弹身将握鞭的人拽起衣领,一拳冲上他的脸,就像在打她的脸。
  “裴野。”
  她的语调中充满警告。
  侧眸视线似一道凛冽的寒风刮过死狗尸体,大致明白那条狗对裴野的意义,失手打死了,但那又怎样?只是条狗而已。
  她这么说,没有用嘴巴,只需要那双漠视的、镇静的眼睛。
  “无敌只是一只狗,我知道你想说这个,够了,够了,我真他妈的受够你了妈,不用再告诉我有多差劲,你对我有多失望了!我听烦了!”
  “倒是教教我啊!”
  大口大口喘息着,视野模糊重影。他侧面朝她,碎发盖住眼睛,带着青筋的手背投下无比暴虐的阴影,向着鼻梁砸下去。
  “从来就只会说,只会打,甚至都不肯自己亲手打,这么多年你有正眼看过我吗?妈,你有把我当成人吗?是不是在你眼里,除了你自己,所有人都是狗?所有人都不值钱?”
  “要是这么烦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不想当妈你为什么要当妈?!不负责任的人为什么要有儿子,为什么要生小孩啊草!”
  “草!”
  胸腔剧烈起伏,太多情绪无处发泄了,堵塞在喉管里。大脑神经也尽数崩裂,他的狗死了,他的小侄女哭着被带上飞机,视作半个爷爷的金管家也走了。
  他想杀人。
  几乎反射性地,裴野收紧了手指高抬起来,想把眼前身下这人当作一切的罪恶源头去打,狠狠地打,打死他给无敌陪葬,然而——他闭了闭眼,豁然松手,起身来到无敌身边。
  “……我对你很失望,你说了太多遍,但这种话其实不是你该说的,应该我对你说啊裴智妍。”
  稍带颤抖的声线,他连名带姓地叫她,低下头,依偎着他死去的狗。
  “我对你很失望,特别,特别特别的失望。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妈,我就想问你,我做错了什么?姐和小夏做错了什么?因为你自己的人生糟糕透了,你的爱情婚姻都烂毙了就也不想让你的孩子好过?非想这样搞是吗?”
  “让我们难受,你就舒服?”
  “你是哪来的怪物啊……?”
  裴智妍第一次发觉她的儿子这么能说,他竟然能克服住自己一激进就狂躁的巨大缺陷,没像小孩那样撒泼大闹,而是压制住毁灭欲,动作轻柔地抱起死狗。
  ——他在谴责她。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下一秒收件箱闪烁红点,她点开邮件,快速浏览完内容,一面回复一面道:“不管我是什么,裴野,你是我的儿子。”
  只要是裴智妍儿子的一天,他就必须达到裴智妍的标准。
  “我宁愿不是你儿子。”他说。
  “很简单,走出这栋房子。”
  “好。”
  裴野抱着狗往外走。
  被硬生生拉断的鞭子、打碎的花瓶、终究落下没能带走的洋娃娃,客厅一片狼藉。佣人们始终跪着,保镖们垂下首。裴会长则全神专注在公务上,一只眼角都不曾分给那抹身影。
  她一向如此。
  任你声嘶力竭地哭喊请求、恳求、即便跪下来磕头祈求,裴会长的时间十分珍贵,每一秒钟不知道能带动多少全国gd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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