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
既然是她开口,他无从拒绝,只得身形笔直、近生硬地入座。
一张长方形桌,他与崔真真坐两端,间距拉成最遥远的直线。两侧分别有高镇浩、南在宥,宋迟然、裴野。
“吃呗,又不收你钱。”尖利的叉尖没入肉块,裴野始终保持恶劣的态度。
紧接着宋迟然也把脸转过来,偏着头一副好人的语气问:“最近过得还好吗?周同学,我是说,你爸爸还好吧?依然需要钱吗?”
“……不需要。”周淮宇说。
“装x。”裴野嗤笑一声,脱口而出。随即瞄一眼某人,还好,没有要生气的样子。
“唔,行吧,有困难记得找我们。”
宋迟然笑,语调轻慢不经意,唇角扬起的弧度却充斥满更深一层的恶:“毕竟大家都是同学,韩国是一个互帮互助的国家不是吗?”
他用周文宰说过的话讥讽周淮宇,不亚于拿生锈的铁钉刺他骨髓。
宋迟然鲜少对人表露出情绪,何况如此浓稠的敌意,一时间叫朋友们讶异。
尤其高镇浩喉咙滚动,想起崔真真说过的话,终于又多一分实感,他和他的兄弟们……的确在乎着同一个女生。今天他们这样对周淮宇,也许将来就轮到他。
出于隐秘的心理,高镇浩岔开话题:“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被宋迟然发现了:“说出了很怪的话啊,镇浩,好像有点反常,平时也这么在意食物吗?还是说因为刚出院的关系,胃口变好了?”
“谁知道他想什么。”裴野显然也不满,叮一声扔了餐叉,“一早上走神,该给反应不给,不该说话的时候倒挺行。”
“可能是觉得我们做太过分吧。”
前者似笑非笑拱火。
高镇浩想辩解:“我不是那个意——”
裴野冷戾打断:“不是想吃东西么?高镇浩你吃你的,闭嘴别讲废话就行。”
明知道他最烦周淮宇,怼几句怎么了?难得崔真真都不说什么,结果被自家兄弟打断。裴野现在心情很差,高镇浩无言以对。
眼看空气突然变僵,南在宥几次打圆场无果,关键时候又是崔真真训了一句:“裴野,别这样说,高学长住院那么久,可能只是没恢复过来。”
——第二次了。
从学长到裴野,在等级制度森严的韩国,低年级直呼高年级姓名可谓不敬。裴野本人却完全没有被冒犯的自觉,反而抓了抓头发,按耐着脾气解释:“没事你别管,我们本来就这样讲话。”
宋迟然:“我作证,开个玩笑而已。”
“好吧。”
经过一番打岔,关注点重新落回周淮宇身上。
他被给碗盘,却没有抬手握筷子,从头到尾仿若一座雕塑,一动不动地、默不作声忍受着两人时不时的言语攻击和陷阱。
从家世到学习,他们把他变得分文不值。
甚至不需要刻意打压,因为他有的,他们都有。他没有的,他们也有。他拼尽全力所获得的,想要追逐的,对他们而言不过谈笑间一带而过的轻薄物资,连特地拿出来炫耀都觉得掉价。
如发烧般,鼻腔和喉咙开始燃烧。周淮宇猜这是崔真真的报复。
对没有歉意的他,擅自误解她心意的他。她把他叫上来,让他在他们面前出糗、难堪。
假如他被羞辱就能让她解气,那么作为惩罚,他接受。
他静静地承受着,直至一顿饭吃完。
饭后,想起裤袋里的借条还没能交出去,他去种植园找她。
*
秋天的种植园萧瑟暗淡,风吹过光裸的枝条,制造出锡纸抖动般的响声。依稀混杂几声细小的猫叫。
循声走到尽头,周淮宇看见崔真真在喂猫。
枯萎的棕色花藤架下,一只橘白色的小奶猫,至多一个月大,走路有些歪扭,尾巴像竖起来的问号。它拱着鼻头去嗅人类的手指,馋她的猫条,冷不防重心一偏,扑到地上。
“好笨啊,你。”
崔真真敲敲猫的脑袋,又给猫喂东西吃。
咪呜咪呜。小猫委屈地叫,一边吃一边翻肚皮,用尾巴尖去勾她的尾指,然后享受地眯起眼睛。假如他是那只猫。
周淮宇想,他大约也会如此。
实在无法抵御那双绵软的手掌与香气,便成没骨气的一滩液体,躺下来,黏黏糊糊地攀上她的指骨缝隙……可惜他并不是猫。
他喜欢猫,可养不起。即便养得起,偏偏对猫毛严重过敏,不得不敬而远之。
同理崔真真也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她,不清楚从什么时间开始好奇她、在意她、企图真正看清她到最终被她所掌控,变得不受控制想要见她,想靠近她,宁可放下尊严。
然而今天这顿午饭作为最佳的现实,足以说明她们已经彻底分为两个世界。
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人。
尽管来自同一阶层,他仍在地狱中挣扎,她却走向了光明。说苦尽甘来也好,侥幸走运也行,无论如何,崔真真现在是能和裴野、宋迟然、高镇浩南在宥名字放到一起的人。
相较之下,周淮宇算什么?
一个过期面包,一只瓢虫。
他没想到有一天会把这种词用在自己身上。
“……崔真真。”
赶紧把欠条给出去吧。大脑中为数不多的理性对他说:远离崔真真,休学,打工,赚够钱再复学,你依旧有光明的未来。
“有空吗?我把借条给你。”他低声说。
同时听见自己的感性在叫嚣:多说几句,快点,再找点理由跟她多说几句话!不然你会后悔死的,在学校外根本见不着不是吗?
理智与情感的极限拉扯,他往前走几步,拿出纸条,瞥见猫一刹那警惕又厌恶地拱起身子,冲他龇牙,思绪没由来一空。
如同预兆。他想,连猫都不允许他们过于贴近。
“前天,包括之前的事,我应该向你道歉,对不起。那笔钱我可能没法很快换上,如果你不放心,可以从这个月开始分期付款……”手指攥紧到发白再松开,他道出准备好的说辞。
崔真真:“没必要。我指道歉。”
“毕竟那天晚上你没说错。”
她没有起身,没回头,径自轻挠猫的下巴,安抚着它。神情大抵无比镇静,语气波澜不惊:“我的确没有真心喜欢高镇浩。”
这一句话来得石破天惊,周淮宇皱眉:“什么?”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有关你的爸爸,周文宰,你很恨他对吗?周淮宇,他几乎毁了你的一切,你为什么不处理掉他?”
对方猝不及防转向另一话锋,他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说过了,报警需要证据,法律——”
“如果换我,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背景是雾蒙蒙的浅灰色,枯枝摇晃,崔真真骤然转身,抱着猫。她的眼睛是非常薄的玻璃器皿,眼珠凝视着他,不带任何情绪,吐出的话简洁有力,令人心惊:“我会杀了他。”
“杀人是犯法的。”他冷声道,掩饰顿时失衡的心跳。
“所以你就坐以待毙?任由他糟蹋你的人生。”
“我……”
“你全校第一的头衔,和奶奶原本平静的生活,它们难道来得很容易吗?合法的手段不行就用不合法的,被抓住会坐牢那就想办法不被抓住,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是想不到还是没有决心?”
“……”
“看来是缺少决心,但我不是那种人。”
“——喵呜。”
她们走得近了,面对面站着,调皮的小猫伸出爪子,往周淮宇手臂上抓出两道划痕。
长长的,破皮入肉的。
血珠往外渗流,周淮宇顾不上擦。他在崔真真的眼里看见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刺,危险的光,形同一把出鞘嗜血的刀。
一刹那间他便洞悉她提周文宰的理由,牢牢捏住她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
“没有忘记他们是怎么对我的吧?在最初的时候。”她问。
“……没有。”
“那就对了,连你都没忘,我这个亲身经历者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霸凌过我的人?”
眉眼一弯,她笑起来,化作细雨里的植物,吸饱了水,天地都是明亮的。
“我说喜欢他,是为了报复他。告诉你也没关系,他们四个都是我报复的对象。”
“你会很危险!”
周淮宇神情凝肃:“他们是财团。”
财团意味着世代累计的财富,不可逾越的权势。即便政府总统都无法与之抗衡,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民。
一个学生。
“鸡蛋碰不了石头,我知道,大家都对我这么说,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浅浅的气息扑面,她又靠近些许,伸手触碰他脸上未愈合的疤,猫顺势爬到肩头。
“每次看见你身上的伤,就像看见我自己。周淮宇,我发过誓,要让所有欺负我的人付出代价,不管他们是谁。我要他们失去最珍贵、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让他们哭,让他们痛,从今往后都活在懊悔里,后悔招惹到了我,全世界最记仇的人。我要让他们难受,包括身体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