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此处确实并不是将军府。
纾妍就是再失忆,也不可能将自己家里什么样给忘了。
尤其沿途遇见的婢女还向她请安问好,称呼一声“大娘子”。
纾妍越逛越心慌,行至一处垂花门时,见左手边抄手游廊的劲头有一方荷花池,水里还窝着几只五彩鸳鸯,颇有意趣,正欲拐过去瞧瞧,淡烟忽然拦住她,“小姐,不能再往前走了!”
纾妍不解,“为何不能往前走了?”
轻云解释:“再往前就是前院,您若是想要出去,须得县主同意。”
纾妍难以置信,“我一个大活人,出个门竟还需她同意?”
轻云看向淡烟。
淡烟也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几个年轻的婢女簇拥着一年近半百,白团脸,中等身材的妇人迎面走来。
纾妍瞧她虽一身绫罗绸缎,但是腰微佝偻,显然惯服侍人的。
应该是主子跟前得脸的仆妇。
果然,淡烟低声道:“是县主跟前最得脸的陪嫁陈嬷嬷。”
陈嬷嬷这会儿已经行到跟前,道:“大娘子怎逛到这儿来,可让老奴好找!”
纾妍听得这句“大娘子”,脑仁又一阵疼,一时有些站不稳,眼疾手快的淡烟一把搀住她,急道:“小姐可是有哪里不适?”
一旁的陈嬷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纾妍。
她穿了件家常丁香色绣海棠交领襦裙,满头青丝只简单地绾了一个乌鸦鸦的髻,一张粉黛未施的小脸白得似雪,樱唇却又好似含珠。尽管尚在病中,又穿得过分端庄,满园子春色竟有所不及。
不得不说,沈氏生得真美,且身段是男子最爱的那一款,丰乳细腰翘臀,闺房之中,指不定如何狐媚勾人。
也难怪一向清心寡欲,无心风月的大公子铁了心的要娶她。
只是不知为何,这婚后,大公子甚少去后院,与她关系也淡淡的。
如今她瞧着沈氏除却面色苍白些,一点儿也不像“离魂”的疯癫模样,比之从前木讷的模样,周身反而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度,就像是被人娇养在闺中的人间富贵花。
陈嬷嬷试探,“县主让奴婢来询问表姑娘抬为贵妾一事。”
既然这“离魂症”是由纳妾而起,那么大娘子必不会无动于衷!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对方眼神里流露出讶然。
陈嬷嬷心中十分不以为然。
果然试出来了!
陈嬷嬷心里也不相信世上有离魂症。
一个无所依的罪臣之女,即便使些手段想要活得夫君的怜爱也是有的。
只是编出“离魂症”这样的弥天大谎,实在令人不耻。
她正欲劝两句,大娘子道:“我又不认识她,同我有何干系,难不成还要我送礼金?”
陈嬷嬷闻言,当场愣在原地。
直到那抹丁香色的窈窕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陈嬷嬷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方才,可是我听岔了?”
沈氏一向端庄柔婉,且这阖府上下,怕是就连荷花池里的鸳鸯都知晓她待大公子的心意,又怎会说出这样不痛不痒的话来?
这世上,当真有离魂症?
思及此,她脚下生风,朝正院行去。
*
纾妍一回到澜院,就道:“说吧,我这回是犯了多大的错,我爹才将我扔到这火坑里来!”
这话的意思,是信自己成了婚。
轻云觑了一眼,低下头不说话。
淡烟道:“大将军是为了小姐好。”
“为我好?”纾妍难以置信,“一个年长我十岁的夫君,一个就连衣食住行都要管着我的婆婆?”
对了,她那个夫君还因她生不出孩子要纳妾呢。
淡烟一时没敢接话。
纾妍瞧她一脸为难,猜测这当中必定有她不知晓的事情,吩咐,“去备马车,我现在就回家找我爹问问清楚!”
这个鬼地方,她一刻钟也呆不下去!
小姐早就没家了,还能回哪儿!
淡烟给轻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去请姑爷。
轻云也生怕小姐出事,匆忙出去,谁知刚出院门口就撞上姑爷身边的书墨。
书墨捂着肚子疼得齿牙咧嘴,“属牛的,这样莽撞!”
轻云哪里顾得了他,急忙向他身后的男人道:“姑爷,我家小姐现在要闹着归家!”
第6章
屋里,纾妍见淡烟站着不动,红了眼。
“如今你只向着那只老狐狸,那只老狐狸许了你什么好处!”
“我就知道,你如今只听那只老狐狸的话!你不肯走,我自己走便是!”
她本就初愈,方才还在园子里逛了小半个时辰,眼下又情绪过分激动,刚抬脚,眼前一黑,向前倒去。
眼看着就要跌倒,有人一把扶住她的肩头。
纾妍一向嗅觉较常人灵敏,闻着对方身上那股子混了墨香与凌冽的薄荷气息,不用回头便知晓是她那便宜前夫来了。
果然,头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病才刚好,又要闹什么。”
闹?
纾妍虽什么也不记得,但听得这个字格外地刺耳,一把拨开肩头那只洁白似玉的大手,扭过脸来。
一瞧着便宜前夫的穿着打扮,她心里更气了。
只见眼前的男人头戴大帽,身着豆绿色缘柿色地云鹤纹氅衣,脚踏粉底皂靴。整个人一尘不染,干净得如同一捧山巅雪,天上谪仙。
扎眼得很。
他母亲不许她穿漂亮衣裳,要求她端庄温婉,要求她为奴为婢,却允许自己的儿子成日里穿得跟只花孔雀一般招摇!
“大人来得正好,”纾妍扬起雪白小巧的下巴,“如今我已经好了,也不便留在贵府,现在便归家去。”
眉目似雪的男人沉默片刻,道:“和离书还未签,我们并未和离。”
纾妍楞了一下,看向淡烟。
淡烟并不清楚和离那夜究竟发生何事,实话实说,“奴婢也没见过那纸和离书。”
竟还未和离!
纾妍咬着唇想了好一会儿,轻哼一声,“反正我今年十四,同你成婚的那个大笨蛋不是我,婚事我不认!咱们就此作罢,从此以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当然,喜也是她喜。
一个嫌弃妻子无所出就要纳妾的男人,凭什么欢喜!
裴珩听了这话,迟迟没有作声。
方才还晴好的院子不知何时乌云密布,不多时的功夫,传来“沙沙”雨声。
屋子里的光线骤然暗沉,恍惚间,他瞧见从前那个柔婉端庄的小妻子坐在桌前,一对乌黑澄澈的眸子如同沁了雨水一般水润,声音亦缱绻温柔。
“官人,我有些倦了,我们和离吧。”
“这些年,多谢官人照拂,从此我与官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官人……”
裴珩闭上眼,再次睁开时,屋子里已经掌了灯。
坐在灯下的女子正瞪着他,那对乌黑澄澈的眼眸里盛满怒气,人也天真得很。
男人喉结滚了一滚,嗓音微微有些沙哑,“我亲自送你归家。”
话音刚落,淡烟与轻云露出一脸惊诧的神情。
任谁也没想到姑爷竟这样不念旧情,虽说小姐如今闹着要走,但那是因为小姐生着病。
眼下小姐什么也不记得,出了这道门又能去哪儿?
就连一旁的书墨也一脸讶然。
自从娘子摔倒昏迷后,公子虽嘴上未说,但也日日悬着一颗心,好几日都未阖过眼。
如今娘子好不容易醒来,他竟然答应亲自送娘子归家。
纾妍并不知自己的母族出事,只当裴珩是好心。
她虽有些性子骄纵些,但心肠也软得很,“大人倒也不必客气,我自己认得路。大人待会儿重新写一份和离书交予我。”顿了顿,又道:“最好大人亲笔手书,向我父兄严明咱们和离的缘由,并非是我沈六辜负大人。”
她心里不拿他当夫君,亦不认同这门婚事,可事实摆在面前,她不得不吞下去。
她只是一想到过去的“自己”指不定吃了多少苦头,便替她不值,不能回去后再叫她父兄觉得是因为“她”年纪小不懂事,乱同人家使小性子,被人休了回家。
更怕一向心思重的姨母同她哭。
“你并未辜负我。”男人眼睫低垂,修长洁白的指骨摩挲着拇指的白玉扳指,“我会亲自手书一封,向岳丈说明这一切全都是我之过。这些年,你很好。”
须知文人动不动就讲究风骨,宁死不认错。
纾妍没想到他这样爽快,乌黑澄澈的杏眼里流露出惊讶,“真的?不哄我?”
“自然不哄你,不过须得等你痊愈。”看起来脾气极温和的男人看着她,“岳丈大人当年将你好好地交到我手里,我自然也要将你好好交还到他们手里。于情于理,也该如此。”
他说得十分有道理,纾妍觉得自己也不知是不是磕坏了脑子,一时竟寻不出理由来反驳他,迟疑,“可,若是大人哄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