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这一天任月信了任开济说泥猛是一个好人。
  他一直在殡仪馆陪她。
  任月抱着最便宜的骨灰盒,任开济生前给家庭带来的打击那么沉重,竟然变成轻飘飘的小匣子。
  “你说,抱着骨灰盒搭高铁或顺风车,是不是太缺德?”
  方牧昭看了她一眼,“缺钱比缺德要命。”
  “是啊。”任月轻轻说,本来想跟同事姐姐开口借钱,又怕一旦开口,姐姐以后不会再对她笑盈盈。也想过万修,可是规培生不倒贴钱就阿弥陀佛了。
  任月看着方牧昭说:“我现在挺要命,你能不能先借我三万,再把我拉回老家?”
  方牧昭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眼神闪烁而惊慌,他盯得久了,她紧抿的嘴唇也微微战栗。任开济的死亡没能让她哭,独女治丧的无助,终于化成盈盈泪水。
  她也只能逮着他欺负了。
  第13章
  “准备出发!前往乌山市,全程518公里,大概需要5小时12分,预计下午5点27分到达。”
  手机播报导航信息,方牧昭架在方向盘右边。
  任月抱着套着无纺布袋的骨灰盒坐副驾,双肩包搁在脚边,双腿并拢偏向车门。
  泥猛的货拉拉干净整洁,没有异味,坐起来跟普通网约车差不多,除了车窗大开,副驾后面是一堵挡板。
  方牧昭说:“你可以把东西放后面。”
  任月习惯行李不离开视线,低头看了眼骨灰盒,“我怕放后面会滑动,撒了难收拾。”
  方牧昭没勉强,欠身从裤兜掏出一沓百元面额的现金,递给她,“三万,你点一下。”
  “谢谢……”任月接过,双耳瞬间跟纸币同一种色号,夹着折痕处一张张点起来。
  货拉拉平稳上路。
  “数对了,”任月点了两遍后说,也收进牛仔裤的插兜,“我以为你会转账,晚点我写一张借条。”
  方牧昭:“我还怕你跑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方牧昭知道任月工作单位,她比她老子靠谱多了。
  任月斟酌:“你希望我分期还你还是一次性还清?分期每个月可能一两千,或者三四千。一次性的话最迟明年年中。”
  方牧昭:“分期。”
  任月:“哦,好。”
  这样每个月又多了一个“房东”,需要定期联系一次。
  方牧昭问:“你会开车吗?”
  任月摇头,后知后觉他看不见,瞥了他一眼,“不会。”
  方牧昭:“学啊。”
  任月:“明年吧,起码等钱包喘口气。”
  想了想,又说:“开五六个小时,辛苦你了。”
  方牧昭:“没指望你。”
  任月扯了扯嘴角,“你跑过这么远的货拉拉么?”
  方牧昭:“第一次。”
  任月:“我也是第一次坐货拉拉。”
  方牧昭:“上次让你坐你偏不坐。”
  上次任月的电单车半路没电,生生推回租房。
  “自找苦吃。”方牧昭说。
  任月冷笑:“以前跟你不熟。”
  方牧昭轻笑一声,“现在熟了?”
  任月:“熟是你说的。”
  在法医中心,方牧昭说等再熟一点就告诉她,他为什么清楚刑案尸体处理流程。
  方牧昭认栽点点头,神情松快,单手扶方向盘,从置物格摸到烟盒,抖出一根咬上,扔回烟盒,又掏打火机。
  半天没摸到,好像之前扔了。
  “找火机吗?”任月探头帮他瞧了一眼,“里面没有。”
  方牧昭才想起旁边多了一个人,摘下香烟,架在右耳上。
  小时候任月看大人用耳朵夹烟很酷,长大后觉得有点装逼。方牧昭留着寸头,再夹烟像劳改犯终于“偷渡”了一条烟,正不经意炫耀。任月前后两种观感融合,泥猛真是又酷又装。
  任月以为他是没找到火机的关系,“火机在哪,我帮你拿?”
  方牧昭:“不抽了。”
  任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手背掩嘴,靠背不能后调,坐久了腰酸。
  “可以放歌吗?”
  方牧昭伸手滑走手机导航界面,不忘留意前头路况,三两下连上车上音箱。
  他点开app,收手扶方向盘,“要听什么歌?”
  任月:“就放你平时听的。”
  方牧昭:“你自己点,我开车。”
  任月嘀咕:“早说。”
  早就觉得他在危险操作。
  任月一手扣稳骨灰盒,欠身偏头,滑动熟悉的app界面,播放他的收藏音乐。
  然后切回导航界面。
  音乐充斥小小的驾驶室。
  还好,曲风不老土,不会让方牧昭的形象崩裂,都是耳熟能详的老歌,听得出跟任月是同一个年代的人。
  只要不涉及信任考验,任月就可以跟方牧昭和平相处,且意外和谐。
  任月说:“你要是困了累了,就开进服务区休息,不要疲劳驾驶啊。”
  她不喜欢二手烟,也知道有些男人爱抽烟提神。
  方牧昭:“你多讲点话。”
  任月:“讲什么?”
  座椅没法放倒,任月也睡不着。
  方牧昭:“讲你啊。”
  任月:“我有什么好讲,还不如讲你自己。”
  方牧昭笑了下,“你想听什么。”
  任月后知后觉对他太过好奇,索性闭嘴。
  方牧昭:“讲话啊。”
  安全着想,任月放弃纠结,“你开这个多久了?”
  方牧昭:“拉货?”
  任月:“嗯。”
  方牧昭:“三四年吧。”
  任月:“你工作几年了?”
  方牧昭:“想算我读了几年书?”
  任月在一个学历优先的行业工作,身边都是相似求学经历的同事,初入社会,没跟读社会大学的人深入打过交道,思维扭转不过来。
  她说:“随便问问。”
  方牧昭:“我没坐过监,也不是文盲。”
  任月:“你这张嘴可以读博士。”
  方牧昭:“我当你是夸我。”
  任月好一阵没话说,“你一个人在海城么?”
  方牧昭:“跟你一样。”
  任月:“家人都在老家?”
  方牧昭:“家人都在老家,我爸也走了。”
  任月愣了下,这部分显然属于他说的“再熟一点”之后的话题。
  “什么时候?”
  方牧昭:“我六岁的时候。”
  任月诧然,“那么小……也是,刑案么?”
  难怪他对刑案流程那么清楚。
  方牧昭:“车祸。”
  任月:“哦……你妈妈、也有新家了吗?”
  方牧昭:“单身女人带个儿子哪那么容易找下家。”
  “你妈妈比我妈强,她一个人没法养活我,所以二婚了。”
  任月托继父的福才转学到了市里,“我妈也不容易,现在的老公比我老豆靠谱。”
  任月的家庭永远失去父亲的角色,母亲渐渐远去,没有刻意提多年的苦,特殊时期也比平时容易伤感。
  方牧昭抓过杯架处的一包纸巾,随意扔到她怀里。
  任月皱了皱鼻子,抓稳纸巾袋,“我没哭。”
  中途开进服务站,方牧昭下车从货厢拉出他的囤货纸箱,丢给任月一句“里面有泡面”,转身摘下耳背那支烟,走一边抽。
  纸箱都是包装食品,泡面有红烧牛肉和香菇炖鸡两桶,任月从她的双肩包掏出一袋去枝龙眼,搁纸箱里。
  “这里有龙眼。”她也丢下一句,带着香菇炖鸡面进服务站找热水。
  任月在服务站吃好出来,只见货厢门掀起,成了遮阳顶棚。
  骤雨方歇,暑气略消,方牧昭就靠门框侧坐看手机,一脚踩地,一脚踩货厢底板,支起的膝盖架着一条胳膊,手里捏着一只龙眼。
  姿势特殊,牛仔裤略微绷紧,大腿肌肉尤为壮硕,泥猛倒也可以叫牛蛙。
  方牧昭闻声抬眼,兜起手机,吃了那颗龙眼,扣过另一桶泡面。
  “看着车。”
  说罢,轮到他进服务站。
  任月也按他的姿势和位置坐了一下,腿没牛蛙的长,不太自在。起身扔了一袋龙眼壳,就随便坐着等方牧昭回来。
  两个陌生人的长途旅程,没闹出大尴尬,已属难得。
  天色渐暗,不知谁家电视飘出新闻联播开场曲,挂着海城车牌的货拉拉随风潜入夜,停在村尾的一户人家前。
  没多久,等候多时的哀乐响起,喃呒佬用方言唱诵,盖过新闻播报声,成为今夜主题曲。
  某家老人听见动静,顾不上新闻,朝着窗外凝神:“又是哪个死了?”
  家人说:“以前偷车被抓那个济公咯。”
  老人讲:“我以为早死在外头了。”
  家人:“就是死在外头,现在叶落归根咯。”
  任家白事不隆重,也没太寒酸,任月的爷爷奶奶虽然没养出一个好儿子,当年尽心抚养孙女,在村里人缘尚可。亲戚看在老一辈份上,住得近的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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