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陈崔斩首,举国欢庆。
  就连漕渠上都专门开辟了一条商船,每日在河道上航行,上面钉着一个巨大的稻草人,草人身上用火烧出黑漆漆的“陈崔”两个字,专供路过的百姓往船上扔鸡蛋石头烂泥巴。
  而陈崔的尸首则在长安城门挂了七日。
  第七日的时候,正午时分,热辣的太阳将铺路的青石板烤得滚烫,地面的附近空气也被热浪沾染,变得朦胧而荡漾,似无形水波一般暗涌阵阵。
  街上人烟稀少,只有路边的小茶棚还有两三个人,茶棚小伙计拿着蒲扇摇了半天,脸上的汗珠却一点没少,顺着面颊滑落在地时,发出“嘶”地一声轻响。
  李昭宁坐在茶棚里,单手撑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碗里的勺子,敲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而一碗冰酥酪从冰凉吃得滚烫,她等的人也没有出现。
  直到太阳开始西斜,街上重新开始有了人烟,而一阵稀疏的啪嗒啪嗒的慵懒马蹄声渐渐靠近,她抬眸一望,就看到了两位白衣郎君正骑着两匹马穿街而过。
  她望向两人的刹那,一人也正好望向她,四目相对的一瞬,浸在漫天潮热中的脸颊竟蒸腾出些些缕缕的粉晕来,李昭宁便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望向那人身后的男子。
  那人一身白衣,黑发梳成一个巨大的马尾垂在脑后,虽素面朝天,整个人却自带一股极为冷冽的肃杀之气,正直清冽、坦荡磊落。
  十几天前,李昭宁让裴砚去洛川,替她找到被陈崔陷害而贬去洛阳做司门监的大将军高绍武。
  高绍武家世代武将,其祖先在大周开国时就立下了汗马功劳,而后辈更是替大周屡次平定叛乱、清肃贼子,是最忠心也最稳妥的守护大周的武装力量。
  但这样的忠肝义胆之族,是不会向陈崔低头的,于是在陈崔拿到权柄之初就将高绍武贬去了洛川,就算只是个小小的司门监,也对他颇为忌惮,遣了无数眼线去盯着他,一有异动,立刻传信回长安。
  故而只有陈崔倒台,李昭宁才敢启用高绍武——若她早一步或晚一步,高绍武要么会丧命于她过早暴露的野心,要么会因她的犹豫不决而被陈崔一党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杀掉。
  还好裴砚将人完好无损地找回来了。
  她咣当一声将手中勺子扔在碗里,小跑着迎上去。
  而马上的高绍武则是倏然一愣,看了眼裴砚,便立刻下马,单膝跪地向李昭宁拱手一拜。
  李昭宁赶紧托住他的手:“不必行此大礼……你知道我是谁就好。”
  高绍武文看着李昭宁虽身份不显但却依旧清丽高雅的姿态,不禁欣慰地笑了笑,顺势站起来:“一路上听闻裴尚书讲陛下如何威仪、如何果决,今日一见,方知能与陈崔抗衡甚至扳倒其根基的人,实非陛下莫属。”
  李昭宁点了点头,道声“过誉”后又诧异地看了看裴砚:“你真这么说的?”
  裴砚双手背在身后:“略略一提。”
  多日未见,大概是劳累奔波,裴砚面目中有些疲态,夜空似的黑瞳也染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云雾来,李昭宁不禁多看了两眼,但仍旧看不明白。
  罢了。
  她反正不着急,既然裴砚回来了,时间多得是,有话可以慢慢说。
  只是陈崔的后手不得不防。
  念及此,李昭宁便向高绍武道:“今日好生回去休息,明日便会有圣诏让你官复原职。”
  高绍武一愣:“为何如此着急?”
  大周任命武将,一般是一点点提拔,不会直接从七品提到三品大将军。
  “陈崔斩首,淮西、淮南、淮中三镇节度使之职回归朝廷手中,但兵符未缴,三镇却都静悄悄的,既没谋反也无归顺,太蹊跷了,”
  李昭宁无奈一笑,“此番去找你,比预计的时间多花了七八天……希望朕的任命书比三镇意外来得早。”
  高绍武这才点点头,拱手道:“臣既已回京,必当为陛下尽心竭力守护江山。”
  李昭宁转向裴砚:“倒是裴尚书,未能及时复命……嗯哼,”她狡黠一笑,“该罚。”
  裴砚忙拱手一拜,语气却没有丝毫急切或慌张,甚至比刚才都淡然了一些:“臣愿领罚。”
  李昭宁狡黠一笑。
  裴砚只是用余光瞟了一眼,便觉得连阳光都像那碗酥醪似的沾染上些许酒意来。
  *
  傍晚,骤雨初歇,长安城的暑气被大雨浇灭了大半,空气间都是清新冰凉的青草香。
  随着夕光渐渐沉没进透黑的夜色里,沿街的商铺也都慢慢地点上了灯笼,专门出夜市摊的小贩们也三三两两地将小车推到了路边,各色灯盏一挂,虽游人尚少,但街道上却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
  李昭宁一身浅粉色长裙,外面套了件鹅黄的大袖衫,头发也只是将两鬓碎发编成两个鱼骨辫垂在耳畔,后脑勺的头发就这样松松地垂着了。
  她站在夜市街口,看着渐渐熙攘起来的人流,不由得有些感慨。
  这是她的长安。
  昔日破败,复又繁华的长安。
  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身后走来一个高大的青年,一身浅青色的衣袍,幞头系的工整,两手松松地背在身后,面若冠玉、神采无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他却目不斜视地走到李昭宁身后才停下来。
  李昭宁闻到一股淡淡的柑橘味,便知是等着的人到了,欢喜地转过身,抬眸望了他一眼。
  明明很开心,开口却故意冷下声调:“你来晚了。”
  不知为何,她最近总喜欢在这种小事上欺负他,好在裴砚毫不在意,总是温言软语地哄着。
  这次也不例外,裴砚眉眼间笼着一抹淡淡的笑:“但凭陛下责罚。”
  他明明说着请罪的话,可姿态却没有半分谦卑,语调也是清欢柔软,似冬日山涧中汩汩涌出的温泉。
  但这是盛夏,再热一点,就要烫死人了。
  李昭宁轻哼一声,不与他计较,抬脚向前:“走吧。”
  裴砚也不问去哪,快步跟上,却在靠近的一瞬又略略顿了顿,保持着跟随又不会打扰到她的微妙距离。
  李昭宁鼻尖的柑橘味将散未散,恰到好处地萦绕在鼻尖,便知裴砚一直跟着,毫不犹豫地大步往前走。
  自从她登基,裴砚便一直在近旁辅佐,无论是真心还是刻意,也都帮助她许多,对她交待的事也总是尽心尽力甚至超额完成。
  她并非不知感恩的人,但赐些功名利禄总是太俗套了,况且那是君赐予臣的,不是李昭宁送给裴砚的。
  思来想去,她最终决定给裴砚亲手做一支笔。
  笔身的木材是在历年的贡品中找到的一小块紫檀木,每日回了寝殿她便再灯下一刀一刀削成细长的笔杆,再用小刻刀雕出一只翠竹的图案,以金丝嵌入其中,笔杆尾部则刻着裴砚的表字「牧之」。
  笔端则是从白鹤颈羽中一根根拆出最轻柔最细密的纤毛扎束而成。
  将毛束粘在笔杆上的工艺极其讲究,李昭宁不太会,又怕自己做不好,故而委托了京中一家制笔大作坊替她做,今日便是去取笔的日子。
  也不知道这样花心思的笔,裴砚喜不喜欢。
  李昭宁的脚步慢下来,想回头看裴砚一眼——那样如星如月的面庞,十几天未见,她竟有些丝丝缕缕的想念。
  却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槐花香。
  她顺着味道扫了一圈街道,很快就看到了那个卖槐花糕的小铺子,一只小推车立在路边,车上两个烧炭的小炉子架着两顶蒸笼,正往外飘着大团大团白色的蒸汽,香得路过的人都纷纷侧目。
  李昭宁不禁驻足看了两眼,刚好有路过的小童央求着身边的父母买糕,车后的摊主搬开蒸笼盖,瞬间一股浓烈的槐花香就扑面而来了。
  她吞了吞口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裴砚,他正看着她,目光如平静的湖面,沉静而温柔。
  “你等我一下。”李昭宁留下一句话便小跑着冲到槐花糕的铺子面前,让摊主包了两只糕,却猛地发现自己出来得匆忙,根本没带钱。
  望着李昭宁面上的窘迫,摊主关切地问:“怎么了小女郎?”
  李昭宁有些懊恼又有些尴尬,正扯着唇角想着要不别买了,却突然看到一只白色的袖子往前一伸,递过去四个铜板。
  那手指白净纤长,手掌宽大莹润,一看就是裴砚的。
  李昭宁蓦然转头看向裴砚,却发现他一双漆黑眸子里满是了然的笑意,便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声道:“多谢。”
  裴砚仍旧是温柔地笑着,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糕,摊在李昭宁面前:“烫,慢点吃。”
  槐花的清甜香味萦绕在鼻尖,李昭宁只犹豫了一瞬便将纸包拿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小口小口地吃。
  或许是看她吃得太慢,裴砚问:“好吃吗?”
  李昭宁点头,“好吃,”她咽下嘴里的糕,无比自然地拿起另一只她还没咬过的槐花糕,递到了裴砚嘴边,弯唇一笑,眸光清澈:“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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