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李昭宁惊得身子一颤,忙回头看去——
  只见老妇人眼中闪烁着诡异、兴奋的光芒,眉目间的笑意也染上一股邪气,似山雨欲来、黑云压城般,缓缓开口:
  “民妇还有一事要告!”
  不待李昭宁答言,老妇竟是嗤地一笑:“民妇要告发工部尚书段朗,并非段氏长子,而是多年前因强|奸案而自杀未遂的长女,段、月。”
  这话轻飘飘的落在耳朵里,却似乎一道惊雷炸响,人群倏然一静,随即纷纷望向了一身白衣、轻装简簪的段朗。
  “段月女扮男装,违规参与科举,以女子身份越权干政数十年,居心叵测!”
  老妇语声峥峥,苍老干涩,却如同一把利剑一般破空而来,将段朗本就强撑的壁垒一举击溃。
  “你……”段朗面色发白,话一出口便没了声音。
  “女子又如何?”李昭宁高声道,
  “她修的河堤没有拦住洪水?她建的屋舍没有挡住风雨?她修的桥、造的路,没有给百姓方便?”
  第35章
  “同样一件事,男人做就歌功颂德、扬名万世,女人做就备受审视,吹毛求疵,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子,她说的话、做的事,都肮脏龌龊、卑劣不堪吗?”
  李昭宁的话如燎原的火星一般将公堂内外的人烧得哑口无言,李婆婆涨红了脸,嗫嚅几声,却只发出了细碎的呜咽。
  她的视线扫过那面屏风,目光了然却毫无畏惧:“段月因被□□而名誉受损、受尽指摘,却仍旧不惜假冒身份也要步入朝堂,为风雨飘摇的大唐修桥建路、排忧解难,她何错之有?”
  “人之贵贱,在于才德,而非雌雄。”
  落针可闻的沉默中,李昭宁的话如风如电,悄然回荡在公堂上方,声若雷霆。
  段月看了一眼李昭宁,面上的痛苦与羞愧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澈和轻松的目光,如冬日澄白落雪一般,晶莹透亮。
  段月的目光扫过堂外,扫过锦衣华服的贵妇、衣衫褴褛的老人,还有牙牙学语的婴孩,他们投向自己的目光里,没有讥讽,没有嘲笑,只有感激和赞叹。
  “人之贵贱,在于才德。”
  咬着糖葫芦的女童轻轻地念出了李昭宁的话,打破了沉寂,也让屏息噤声的众人如梦方醒。
  “是啊,人之贵贱,在于才德……”
  起初是女童身边的母亲,后来是一个体态蹒跚的老妇,连身边的男人们都随声附和,一声声一句句,似百川入海、众星拱月一般,在空寂的公堂上空汇聚回荡,如惊涛拍岸,声声不绝。
  段月怔然望着吵吵嚷嚷的大家,目光由不可置信到缓和默然,再转为融融暖暖的感激。
  她望着李昭宁,无声地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而公堂的角落里,裴砚正负手而立,默默地看着暖黄晨光中那个女子。
  女子垂手而立,一身黑衣中和了眉目间的温润柔软,衬得她更是优雅威仪,姿态不凡。
  而在他的目光落在她肩头的一瞬,女子似有所感,微微转过身来,弯眉一笑,那双肃然的眸子竟在一瞬间泛起碎金般的潋滟水光,温柔而鲜活。
  只一瞬,裴砚呼吸骤停,额角狂跳,天地寂静无声,耳边却似有惊雷炸响。
  那个刻意被他尘封的永恒黑夜被这石破天惊的响声撕开了一个裂口,突然射进了一束光,裹挟着无边雨幕和巨浪滚滚而来……
  生机尽泄,万物复苏。
  *
  晚风渐暖,烈日熔金。
  长安城内灯火通明,人流熙攘。
  自先帝逝世以来,宵禁严格,长安的晚上鲜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但自从段月案后,长安城的宵禁时间延后至丑时,而更让人意外的是,女帝颁布的新政令让未婚女子也不再受到家族的制约,可以自由地出入门庭街市、街巷里坊。
  起初大家都还有所顾虑,害怕侧目或指摘,但在看到城防加派了人手,甚至加派的巡城兵卫竟然还是训练有素的女兵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任何顾忌,纷纷走出家门,感受这份陌生而温暖的灿烂与繁华。
  西市的琳琅坊里,也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女子,大家井然有序、谦恭有礼,就算偶有争端,也能被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小掌柜迅速化解矛盾,重归于好。
  “这是谁的香囊?”一素衣白袍、面庞青涩稚嫩的少年郎举着一个粉色的粽子香囊,羞涩地大声问。
  正在翻书、聊天、饮茶的众人纷纷侧目,有个年纪稍大的男人嘿嘿一笑:“小郎君,这香囊可不是寻常之物,捡到了,就要负……”
  话没说完,他身旁的妇人轻声嗔道:“什么负责不负责的,一个香囊而已,胡乱揣测什么?!”
  男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确实确实,娘子说的是,今时不同往日……”
  “是啊,男女之间无需时刻谨慎小心,女子清誉不再只与婚嫁有关了!”
  手执荷包的少年郎面上的羞涩也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坦荡和诚恳,他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而不一会儿,便有一位锦衣翠冠的少女前来,取了荷包道了谢,而她转身后——
  人群如常,既无议论,也无流言。
  “你们有没有觉得,如今这无拘无束却俨然有序的风气,与几年前的横空出世的新政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啊,这样的日子多好,男女之间没有许多约束和防线,大家都是自由而快乐的……”
  “推行新政的那位,我记得从小就是个神童,少年宰相,颇受先帝信重的……”
  “裴砚!”
  几人之间倏然一静,目光流转几番,随即哈哈大笑,举杯畅饮。
  书肆的一楼二楼灯火如昼,而三楼那个单独的小房间里,却更是觥筹交错,笑语声声。
  不同于外面的千金龙脑、富丽堂皇,小小的房间中仅在周围放置了数个烛盏,微风拂过,火光轻颤。
  而桌面上的菜色也不像寻常酒宴一般玉盘珍馐、银壶翠盏,而是白瓷素碟,盛着普通的生煎麻腐、秋菹肉末等朴素的小菜,除了每人面前的槐叶冷淘面外,桌上最贵的,就只有那坛沾着新鲜泥土的酒了。
  小小的圆桌被五个人围坐,本各自沉默着,而随着吱呀的开门声,大家纷纷望向站在门口的锦衣女子——
  段月一袭水绿色的齐胸长裙,白色的系带高高地系在胸前,一头乌黑的长发不再藏在幞头中,而是高高地挽成一个圆髻拢在脑后,耳畔簪着一簇粉紫色的重瓣海棠,端庄清丽、富丽风华。
  比起之前严肃整齐的男子装扮,多了几分媚态和风韵,也更显亲切宽和。
  李昭宁笑意盈盈地迎上前,托住段月的手肘:“我就说嘛,你穿裙子一定好看。”
  段月被李昭宁扶着坐下,眸中水光潋滟,胸口竟有些酸涩的感慨:“我以为这辈子都不能再穿女装了,做梦都没有想到,还有穿回裙子的一天……”
  李昭宁挑眉:“上天给你个女子身份,不是拿来藏着掖着的。”
  “你想穿成什么样,男装女装,裤子还是裙子,以后都不会有限制——”
  “不管是今日,还是明日,还是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如此。”
  段月点点头,目光感激,笑得暖融融的:“陛下如今的风范,跟几年前先帝新政时的裴相,颇有些相像。”
  她说完,看看李昭宁,又看看一旁坐在李昭宁身边的裴砚。
  裴砚亦是一笑,微微歪了歪头:“是吗?”他转头看向李昭宁,面上笑意不改,“能与陛下相像,微臣……不胜荣幸。”
  李昭宁虽然未亲历那场声势浩大的改革,但也对其略有耳闻,当年裴砚推行新政,用人无论男女,贤能者得之,致使朝中女官在一年之内翻了三倍,且都是机敏果断、雷厉风行之辈,比起男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当年的女子也几乎不受约束和禁锢,郊游采风、仕途经商,皆无限制,且做出成绩者众,隐隐有撑起半片天空之势。
  当年风貌已经被陈崔毁伤得几乎了无痕迹,李昭宁知道,自己不过撬动了冰山一角,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她敏锐地感受到了裴砚话中的揶揄,轻哼一声不理他,举起筷子给段月布菜:“今日的菜都是我做的,虽然不似你府里的精致,但也有些别样的风味——你尝尝?”
  她微微歪着头,瞧着段月,眉眼弯弯。
  段月的目光扫过桌上的盘盏,举起酒杯,深吸一口气,向着大家笑道:“我来迟了,自罚一杯。”
  李昭宁却突然伸手拦住了段月:“朕免了你的罪,这杯酒,”
  她笑着看向大家:“敬同路人。”
  众人一愣,随即展颜一笑,也都笑着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大家也都开始热热闹闹地聊起了天,从故年旧政到今朝百态,从诗词文赋到行酒辞令,杯盘碗盏、笑语欢声皆响成一片,和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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