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但试卷被烧,那些满怀赤忱却报国无门的学子,何辜遭此横祸浩劫?
陈崔看了看李昭宁,轻轻一笑:
“陛下忙了这么久,或许累了,回宫休息吧。”
李昭宁如坠寒潭,眼神一点一点暗淡下去,直到暗沉至枯灯死灰一般,再也没有任何光亮。
她看着城楼下谈笑风生的学子们,他们还沉浸在科考结束的愉悦中,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前途已经被葬送在一缕青烟中,再也没有任何可能。
青烟?
李昭宁突然回过神,深吸一口气,稳着声音朝着楼下大声喊:“贡院着火了!快救火!”
楼下士子们正交谈甚欢,乍然听到李昭宁的声音,皆神情一震,如梦方醒。
也不知道是谁带了头,众人纷纷冲破守卫横刀架起的防线涌入贡院,呼喊声和脚步声此起彼伏,幞头垂下的束带在他们肩头摇晃震颤,在灯火映照下,似月光照湖的粼粼波光。
陈崔神色一凛,再也不似方才悠闲,勾着肩膀,双手死死地抓住栏杆,语气急切:“拦住他们!”
但学子们鱼贯而入,势如破竹,又哪里是官兵们拦得住的?
李昭宁看着这些前赴后继涌入贡院的年轻人们,他们虽然面庞稚嫩,但眼中坚定的光芒像荒原中的星星之火,也如漆黑宇宙间的点点星辰。
莫名地,她有些哽咽。
她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学子们就愿意相信她、支持她,甚至维护她。
胸腔中的某个部分被填满,她对民心的向背第一次有了实感。
拳拳之心壮,天地日月小。
不一会儿,众人就将那个小太监五花大绑地架了出来,几个青衣黑带的年轻人抱着好几册刚装订好的答卷,从门内走出,双手举着卷册跪在城楼下:
“陛下,这歹人刚拿出火折子就被我们拿下,数千份试卷皆被保全!”
“衣袍可焚,答卷不可毁,”另一个青衣小郎君定定地望着李昭宁,“我们虽人小位卑,但决不允许陛下丹心蒙尘!”
李昭宁瞥了一眼身侧的陈崔,只见陈崔的眉头舒展,甚至淡淡地笑了起来。
她不知道陈崔在布局什么,但此情此景,他再无任何可能烧毁试卷了。
陈崔却并不生气,淡淡一笑:“罢了……不过是写些末流话本,能有……”
随着最后一个学子走出贡院,巡场官举着题板缓缓走出。
陈崔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题板上,话音戛然而止。
第25章
陈崔定定地看着那题板在城楼下缓缓挪动,而后被巡场官平放在了牛车上。
陈崔脸上的悠然和淡漠与题板上的字一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森然如鬼魅的笑意。
他直勾勾地盯着李昭宁,摩挲着手上冰凉的玉戒,眼中杀意迸现:
“陛下真是出得一手好题。”
李昭宁窥见他眼中的凛凛寒光,丝毫不慌,歪头一笑:
“为学子们尽心尽力,是朕的责任。”
学子在,李昭宁赌陈崔不会杀她。
陈崔伸向李昭宁的手果然停在半空,那手苍白细瘦,指节上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如森森白骨般狰狞可怖。
城楼上,李昭宁笑得轻松;城楼下,学子们热情愤慨。
若此时杀了李昭宁,很难保证学子们不会一拥而上,用手中笔把陈崔扎成马蜂窝;不仅如此,在后世的史书上,陈崔也会落得千人指摘、万人唾骂的下场。
良久,他才重新看向李昭宁,突然发现她已经不是一个月前那个懒闲散漫、吊儿郎当的乡野丫头了,她眉目间英宇威仪、风华万千的姿态,竟然让他想起了先帝刚即位时,眼中那些如雏鹰初飞般的锐利光芒。
他冷笑道:“陛下手段,果然了得。”
是他轻敌了。
但那又如何?只要皇宫的禁军还是他陈崔的,李昭宁就是笼中鸟、案上肉,只能任他拿捏宰割而永无翻身之日。
只要盯紧她,还怕没有杀了她的机会吗?
李昭宁看着他眼中的锋芒渐渐弱下去,便知道自己安全了,紧绷的肩膀松了松,长出一口气。
陈翠冷哼一声:“回宫!”
众人纷纷而上,抬着陈崔的轮椅缓缓而下,两个小太监也死死地箍着李昭宁的肩膀,将她按头塞进了一顶小轿子,摇摇晃晃地回了宫。
进宫后,李昭宁的轿子往太极宫去,而陈崔则被人一路推着,伴随着木轮的嘎吱声响,缓缓进入了紫宸殿。
陈崔坐在轮椅中,手肘支在扶手上,手中松松地捏着一本《论语》看了好一会,面色也逐渐从轻松淡漠,变得苍白森然、嘴唇乌青,眉宇间的愤怒似冲向堤坝的洪水一般,就要喷涌而出。
出言却是轻描淡写:
“是谁负责盯着她的?”
他身前的小太监们互相看了一眼,艰难地吞了吞口水。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膝行上前道:
“回节度使,是奴看守不力……”
啪!
陈崔的巴掌种种地落在那面庞稚嫩的小太监脸上,他鼻孔中顿时淌下两行鲜艳的红,脸上也显出隐约的暗红色指印,如同魔鬼的印痕一般恐怖。
小太监捂着脸,张了张嘴,还是颤抖着低下头去,以轻若蚊蝇的声音道:“奴以后一定盯牢太极宫,一只苍蝇都不会放……”
啪!
陈崔又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眼神冷然,唇角却带着如寒冰一般的笑:
“她今日不出宫,明日呢?后日呢?”
小太监抬头看了陈崔一眼,虽迷惑,但哆哆嗦嗦地不敢说话。
“让她出去的是你吗?”
小太监梗着脖子,眼神懵懵的。
陈崔手中的书啪地一声狠狠地摔在地上,目眦尽裂、咬牙切齿:
“是读书!”
“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公主,长在偏远之地,怎么就能读了那么多书?!”
“她就是读了太多不必要的书,把那些和世界唱反调的方法,统统学了个遍!”(1)
小太监们皆跪伏在地,地板上目光在众人之间流转,却无人敢接话。
陈崔冷笑一声,眸光渐渐收束,抬手看了看手上的玉戒:
“罢了,不过是多费些时日……日子还长。”
*
李昭宁回宫后心绪复杂,闷闷地不说话,子涵见状便也不再找她,只是给她换了衣裳便垂手候在一旁。李昭宁则在空庭前的台阶上坐着,神色木木地望着外面的月色。
她知道,从今日起,陈崔与她之间便势如水火,再无任何维持和谐的可能,哪怕是表面上的和平也不会再有。
自从学子们山呼海啸给她磕头起,陈崔对她就已经动了杀心。
他不动手,只是如今形势所迫,他在等一个时机。
而李昭宁身后的倚仗寥寥无几——裴砚身份不明,随时可能反水;而那些支持她的举子们,都还未成气候,而且科举都还没放榜,她并不知道那些人姓甚名谁。
李昭宁不是个爱伤神忧思的人,但事关生死,她只觉得唇齿饥渴,焦灼难耐。
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将李昭宁从纷杂的思绪里拉回现实。
她叹了口气,晃晃脑袋,冲着子涵招招手,笑道:“去给朕弄点东西吃。”
子涵一直默默关注着李昭宁脸上的表情,几次想出言安慰都没有做声,此刻见她脸上舒展的笑意,也终于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
她也浅浅一笑,应了声“好”,便小跑着往门口奔去。
李昭宁准备起来,但坐得太久,屈着的腿有些发麻,正伸手揉着,却听到门口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她行动不便,待终于扶着廊柱站起来时,却看到子涵红着一双眼走了回来,见到她,嘴唇张阖几下,欲言又止。
她问:“怎么了?”
子涵抬眸看着李昭宁,眼中泪光闪闪,氤氲着无边无际的绝望:
“节度使说,要成全陛下清高之名,让您禁水禁食,静修参禅,待顿悟后,才能恢复……”
李昭宁倒吸一口凉气。她知道陈崔会反击,但没想到这么快。
顿悟是假,饿死她是真。
子涵一边抹眼泪,一边哽咽着对李昭宁道:“奴婢房中还剩些点心,是从家里带过来的,陛下若不嫌弃,奴婢去拿来给陛下先垫垫肚子。”
李昭宁垂眸思考片刻,再抬起头时,眼神晶亮如月:“好。”
吃饱了才有力气反抗。
第二天清早,李昭宁被侍卫叫起来,穿上衮服,被押着去早朝。
这是科举结束第一天,陈崔再怎么恨她,都得让她出现在朝堂中,装装样子。
众官行过礼后,皆垂手立在一旁,礼部尚书手持笏板,对着陈崔道:
“节度使,科举已毕……”他看了一眼李昭宁,发现她仍旧是一副散漫样子呆呆地坐在龙椅上,便继续道,“是否要按旧例阅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