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李昭宁想了想,钻进一个狭窄的小巷,巷口仅容一人通过,后面则是一个大院,院墙低矮,不易藏人。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院子,转头一看,两个身影只剩一个了。
  李昭宁心头一喜,诱敌深入已经成功,便转过身,看着那个身影缓缓地走上前。
  那人穿着麻布粗衣,鞋子却是黑色缎面的,微弱灯影下反射着深深浅浅的团花暗纹。
  他缓缓走近,对着李昭宁俯身拱手道:“陛下,节度使请您去……”
  声音尖细,带着些许男女不辨的媚态。
  李昭宁并不看他,而是看着他的身后,挑眉一笑,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
  “你怎么才来?我都要被抓住了。”
  面前的人惊讶地瞪大双眼,望着李昭宁胜券在握笑眯眯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猛转过身去——
  身后空空的,一只猫都没有,哪里有什么人?
  待他再回头时,李昭宁早已不见踪影。
  ……
  他暗骂一句,冲进大院,却发现院墙皆低矮,屋子也门户洞开、四处漏风,根本藏不住人。
  “抓到了?”
  另一个麻衣太监一路小跑而至,走到他身前问。
  他叹了口气,抿着唇,摇了摇头:
  “跟丢了。”
  大院矮墙的另一边,李昭宁正蹲在墙角,屏住呼吸,缓缓地挪动脚步,往另一边的街道上走去。
  第24章
  李昭宁贴着墙壁,一点点挪动到拐弯处,纵身一跳,拐过弯就到了朱雀大街。
  街上人来人往,来往商贩络绎不绝,吵吵嚷嚷的。李昭宁隐在如鱼群般奔流的人群中,快步向皇宫的方向走去,却发现沿街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零零散散的几个人了。
  李昭宁在寂静中嗅到一丝危机,当机立断转向右边的街坊,却在穿过巷子的抬起头的一瞬间,看到了陈崔。
  他正坐在轮椅上,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定定地看着李昭宁:
  “陛下出宫,怎么也不跟老身说一声?”
  再逃已经来不及,李昭宁干脆大大方方地走到陈崔面前,笑道:“朕心系科举,出来看看。”
  “心系?”陈崔挑眉,“陛下亲自参与科考,感觉如何?”
  李昭宁知道陈崔会戳穿她,但不知道他这话是何意,便谨慎地盯着他,没有出声。
  陈崔等了半晌,也没等到李昭宁开口,笑道:“陛下亲历省试,想必有很多话要给学子们说,不如随老身一起去城楼上,给学子们讲一讲?”
  陈崔虽然满脸笑意,但眼中森然闪烁的都是冷若寒潭的杀机。
  不待李昭宁反应,便有两个小太监过来按住李昭宁的胳膊,将她架着,一步步上了城楼。
  李昭宁站在城楼上,双手背在身后,被隐在她后面的小太监死死地按着,手心的汗已经浸湿了紧紧攥着的袖口。
  她不知道陈崔要做什么,但她知道一定不会是好事。
  城楼下,聚集着省试结束的所有考生,排着队领礼部送给考生的香囊,意喻心如兰麝,金榜题名。
  楼下人声熙攘,陈崔命人击响城楼的打鼓,咚咚几声,震耳欲聋,而后,所有的考生、路人,都齐刷刷地望向了城楼。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李昭宁耳畔只剩下灯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响。
  陈崔眉目间的悠然倏忽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换上一副悲切沉痛的表情,对着李昭宁拱手揖礼,声音哽咽而洪亮:
  “陛下心系学子,甚至微服亲历考试,此心此举,真乃我等之表率!”
  此话一出,楼下便传出稀稀疏疏的议论。
  “陛下也参与了考试,那阅卷考官会偏袒陛下吧?”
  议论声渐盛。
  “科举是大事,陛下既然是微服,怎么进去的?”
  “是啊,陛下是怎么弄到的身份证明?若这都能造假,那咱们还考个什么劲?”
  “是啊,就算我们文章好,考官随便改个名字,不就能安在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头上了?!”
  “早就听说这次科举有蹊跷,原来是陛下暗中搅局,真是糟蹋了我们读书人的报国诚心!”
  ……
  众人皆开始吵吵嚷嚷,质疑声渐渐转变为咒骂,学子们皆面露嫌恶与哀戚之色,似乎这场看起来如春雨润物的考试只是一场笑话。
  李昭宁很想大声辩驳,但嘴唇张阖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确实冒天下之大不韪参与了科举。
  她没有做任何有违公平的事,可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楼下,一个人忽然将手中香囊掷在地上,发狠似地踩了几脚,直到香囊沾满了泥水,才恨恨道:
  “早知如此,我还来考什么科举?回家经商,不比读书挣得多吗?!”
  “是啊,回去学一门谋生的手艺,也比读书强!”
  另一个人也将香囊扔在了地上,使劲踩踏,似乎要将满腔的愤懑尽数发泄在这小小的、精致的、代表着朝廷的赠礼上。
  众人争相模仿,咒骂声一片,那些射向李昭宁的目光里,充满了嫌恶和轻蔑。
  裴砚本来站在李昭宁斜后方,此刻突然向前走了两步,再微微侧身,将那些锐如芒刺的目光挡住了一部分。
  城楼下突然传出一个衰老的声音:
  “诸君听我一言!陛下言正身清,虽来考试,却从未坏了规矩,甚至还为我澄清了作弊之嫌!我已年近花甲,早知中举无望,可是她仍旧为我花了时间和心思,只为保住贡院内的公平!”
  李昭宁恍然回神,微微歪过头,才看到这是她昨天帮助过的老人。
  那老人举着手中香囊,脸上热泪滚滚:
  “我考科举考了一辈子!之前科举皆是自负路费,但这次咱们能在京城住上不要钱的驿站,难道不是陛下的功劳?”
  众人皆转过头,看着这位老者。
  另一人突然站出发声:
  “我知道!自贞观以来五十载,历代帝王或开科取士,或增补学馆,但论及对寒士的照顾、对学子的尊重,除了陛下,还有哪一任君王做过?”
  那人声如洪钟,缓缓跪倒:“陛下为我等照顾至此,若能中举,愿做陛下股肱之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刚才的质疑声似乎都被这几个人的笃定所淹没。
  随着一个人领头,学子们一个个列队站着,缓缓跪在城楼下,山呼海啸,咚咚的磕头声不绝于耳:
  “我等愿为陛下尽心竭力,以笔为剑,守大周万里河山!”
  李昭宁怔然,定定地看着楼下的这些素衣寒士,心中酸涩似乎要冲破眼眶。
  似乎有阵阵暖意随着这些学子坚定真诚的目光缓缓在身体里游走,渐渐地汇聚、填满胸腔,呼吸变得悠长而沉缓,心脏的某个空荡荡的部分突然开始长出了血肉。
  李昭宁很清楚,眼前这些学子对她的信任,成为了遍布在她新生血肉之间穿行的筋脉,绵密、坚韧,虽如繁星一般微弱,但这遍布夜空的星星之火,已经成为了她最大的倚仗。
  她侧过头,重新看向陈崔——
  他仍旧慵懒地坐在轮椅上,眼神淡然,手肘松松地搭在扶手处,但握住扶手的指尖已经因用力而变得惨白。
  陈崔察觉到李昭宁的目光,松松地看向她,淡淡一笑:
  “陛下果然深得民心。”
  李昭宁也悠然一笑,没有答言,只是转头继续看向城楼下的学子们。
  她眨了眨眼睛,仔细看了看,确信刚才那些出言诋毁侮辱她的人,不是磕头的这些读书人。
  李昭宁心中了然,那些带节奏的,都是陈崔找来的。
  一个小太监快步跑过来,对陈崔道:“回禀节度使,陛下……”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李昭宁,瑟缩了一下,接着道,“陛下的考卷已经被考官们装订在所有考生的答卷册里,而且皆已糊名,若强行找出,怕是会坏了规矩……”
  陈崔眼皮一跳,瞥了李昭宁一眼,又看向小太监,眼中冷然如寒冰:“那便不必找了——”
  小太监松了一口气。
  “都烧了吧。”
  陈崔的语气轻描淡写,像吹灭一盏灯一般随意、轻松。
  李昭宁心脏猛地一缩,她从未想过陈崔会这般轻易地釜底抽薪,这般肆意地将她多日来的努力全都付之一炬。
  而她毫无反抗之力。
  她背后的学子,她刚才以为的倚仗,根本无法阻止陈崔分毫。
  李昭宁奋力地挣扎着扑向那个领命匆匆而走的小太监,双手却被身后的人牢牢钳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下城楼,看着他跑进贡院,再看着他漆黑的身影没入回廊,消失不见。
  李昭宁的心脏猛地收缩,心中悲愤伴着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她一点也不心疼自己的答卷,科举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也就罢了,只要学子们能参加科举,她哪怕做一辈子傀儡皇帝也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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