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李昭宁抬眸一望,看到一个白衣女子正从琴后面走过来。
她身形娇小瘦削,白衣若雪,脚步娉婷,朝着李昭宁遥遥跪下。虽然低着头看不清脸,但举止从容,姿态端庄,比普通的伶人多了一些文人的风流。
她取出随身荷包的两贯钱,双手举起:
“是奴错收赏银,还请两位不要再吵了。”
小姑娘怔在原地,而张家女轻哼一声,走过去拿了钱,回来经过她的时候翻了个白眼,回到桌前收了东西,行礼后就走了。
这么一闹,陈崔党羽的家人也都纷纷起身告辞,生怕跌了份,于是偌大的宴会上只剩下寥寥数人。
不远处,王婉站在陈氏身旁,给陈氏递上一颗葡萄,笑道:“这姑娘智勇双全,很识大体。”
陈氏也笑着点头道:“确实有大局之识,人又机智,可惜,只是个伶人。”
众人喧闹如常,李昭宁往椅子上靠了靠,却听到一声微弱声响,循声一望,发现白居简举起的手是空的,杯子躺在桌面上,似乎刚掉落,正缓缓滚动。
白居简正紧紧盯着那白衣女子,身子僵直,目眦尽裂,嘴唇微微颤抖。
他眼中是无限的震惊、难过,带着丝丝愧疚,目光灼灼,诚挚又热烈。
白衣姑娘正悄悄理着裙头褶皱,蓦然抬头,目光相撞之时,身子一颤。
只一瞬,泪水就盈满了两个人的眼眶。
她浑身颤抖,慌张地随着众人往后退去,却被白居简一句话炸得停在那里,手微微向前伸,脚不知道该向前还是向后。
白居简只说了两个字:“莺莺。”
那白衣姑娘喉头滚动,咬着下唇不敢出声,虽然不舍,但还是一步步向后退去。
李昭宁瞬间就懂了,裴砚带回的是个冒牌货,这女子才是白居简真正的青梅竹马。
她来不及思考,轻轻叫住她:“你等等。”
那女子堪堪停下脚步,慌忙端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抬头时,眼中残留潋滟水光,却带着坚定和柔韧的从容:
“陛下有何吩咐?”
李昭宁指着白居简问:“你们认识?”
……
两人皆沉默了。
许久,白居简才开口,缓缓道:“不认识。”
他望了一眼远处的陈氏,眸中皆是沉痛之色,又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女子,摇了摇头。
李昭宁看了看两人,突然计上心头。
她借着皇帝身份将那女子拉到身旁坐下,问了她的身世、经历,暗暗将所有线索都在心里一一对上,才敢确信这女孩就是白居简的青梅竹马。
她名叫柳莺莺,与柳盈盈只有一字之差,李昭宁粗心抄错了名字,裴砚便找错了人。
……
李昭宁偷偷撇了一眼裴砚,他正松松地靠在椅子上,垂眼看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莺莺的声音将李昭宁的视线拉回,话不多,却能将意思说得很明白:
她幼时在徐州长大,父亲过世后,来到长安投靠叔父,自己则白手起家办伶人乐舞,如今经营着一支戏班,已经是长安家喻户晓、人尽皆知的名家班子了。
李昭宁问起她的父母,她答父亲是戏子,母亲在她幼年就故去,留下一只玉佩,上面刻着团云与白鹤。
李昭宁感受到白居简闪闪烁烁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向柳莺莺一笑:“给朕看看?说不定这图案是哪个世家用的。”
柳莺莺目光一亮,忙从荷包中取出玉佩,交给李昭宁。
那玉佩用料讲究,通体翠绿莹润,色泽均匀,不是普通人家能买得起的。
李昭宁端详片刻,举起手,唰地一声将玉佩扔出,那玉佩在空中机速掠过,扑通一声落进了不远处的小荷池。
白居简几乎是在玉佩掉落的一瞬间就冲了出去,飞身跳下去,不顾池水寒冷沉入池底,仔细地找。
柳莺莺被李昭宁的大胆举动吓得不轻,看到白居简扑过去的身影又恍然一愣。
李昭宁轻哼一声:“嘴上说着不认识,找东西比谁都快,”她莞尔一笑,看向柳莺莺,“是不是呀,他的小、青、梅?”
柳莺莺被戳破心思,涨红了脸:“陛下莫要说笑……”
李昭宁牵起她的手,笑得灿烂,眼中狡黠一闪而过:“走,去看看他找到没有。”
说罢,她就拉着柳莺莺一路小跑到了池边。
柳莺莺站在池塘前,望着池中忙碌身影,踌躇半天,语气里是浓浓的关切:“郎君,池里水冷……”
她话音未落,李昭宁抬手一推,将柳莺莺推了下去。
感情不够,得制造点小波折。
“啊!”
一声尖叫划破寂静。
柳盈盈面前猛地一黑,脸先入水,身上一阵凉意,双手本能地往上抓。
白居简听到动静,恍然抬头,惊得浑身一震,赶紧走上前把柳莺莺捞在怀里,另一只手压下她的两只胳膊,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
柳盈盈紧紧抱着那个温暖的身躯,直到耳畔传来温软的安慰,才从慌乱中猛然回魂,看到眼前旧人满是担忧和怜惜的脸,顿觉恍然若梦。
李昭宁清了清嗓子,他们才着急地互相放开,相对而立。
这么一闹,两个人的衣衫、头发都湿漉漉地贴在了身上,雪白的衣服也沾上泥水,晕染得深一块浅一块的,狼狈不堪,像两只落水的猫。
李昭宁噗哧一笑:“刚才说不认识,现在总该认识了吧?”
……
两人看看李昭宁,又回望对方,片刻后,相视一笑。
李昭宁眉眼弯弯:“快上来吧,要是着凉了就是朕的罪过了。”
白居简向李昭宁投来感激目光,拱手深深鞠了一躬,才扶着柳莺莺缓缓上岸。
李昭宁向子涵招招手,子涵便含笑会意,叫了一堆侍卫来帮忙找玉佩。
李昭宁看向白居简:“想娶她吗?”
白居简愕然,回头看了看陈氏,眼中光芒暗淡下去。
柳莺莺见状,眉头深深地皱起来,眼中似乎又有泪光闪烁。
李昭宁宽慰一笑:“走吧,朕为你们赐婚。”
白居简正要劝,李昭宁却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你母亲一定会拒绝?”
他怔愣片刻,看了看身旁的柳莺莺,牵起她的手,向李昭宁浅笑道:“那便……多谢陛下。”
李昭宁领着两人,刚走到陈氏面前,便听到她肃然冷淡的声音:
“妾今日要行家法,还请陛下不要插手。”
第20章
陈氏这一句“家法”,把李昭宁的路堵得死死的。
天子矜贵,但绝无插手臣民家事的权力,她只能先退到一旁。
白居简和柳莺莺携着手走上前,齐身跪下。白居简拱手道:
“母亲。”
陈氏冷笑道:“未经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就这般亲昵依偎、招摇过市,实在是轻浮肤浅至极。你不必叫我母亲,我不是你母亲。”
白居简抬起头,眼中尽是悲痛与无奈:“母亲明知我心悦于她……”
陈氏眼中也难掩悲痛:“心悦何用?她是个戏子,还是个商人!”
站在一旁的王婉劝道:“若论眼界与大局,这姑娘比我见过的许多世家女还要好上几分,人看起来也机灵又稳重,不像是出身商贾之家……”
陈氏眼刀一飞,王婉便住了嘴,噤若寒蝉。
柳莺莺看了看白居简,不忍他委屈,便道:“奴身微贱,不指望名分,能在他身边做……”
白居简定定地看着柳莺莺,打断她:“你若不在,我的妻子是谁都无所谓;但只要你在,我的妻子就只会是你。”
白居简背对着光跪在暖阳里,语气笃定诚恳,眸光灵动清澈,眼中情意似绵延山脉一般悠长而沉重。
莫名地,李昭宁喉头有些涩涩地发酸,似乎被白居简的深情所感,丝丝情绪却找不到落点,飘忽飞远。
白居简跪得笔直,拱手向母亲道:
“母亲,儿子此生非莺莺不娶。”
陈氏眼中也有泠泠泪光,她高声问:“不娶?你可还记得来长安前,对着你父亲的灵位发下的誓愿?”
白居简如遭雷劈。
他的双肩瞬间沉了下去,好像背负着一座大山一般隐忍痛苦。他握紧双拳,将悲痛尽数掩在冷然的表情下,缓缓俯身叩首。
“儿子……必当尽心竭力辅佐君王,身后事都……交由母亲打理,绝无违逆。”
他的声音无比悲怆颤抖,似喃喃自语,又似情人诀别。
李昭宁心中一痛,正思忖着该说点什么,子涵却呼哧跑过来,双手举着一只玉佩跪下:
“陛下,东西找到了。”
李昭宁瞟了一眼,正欲让子涵先退下,陈氏却猛地站起身,盯着玉佩,眼中似潮水汹涌,嘴唇轻颤,快步走到子涵面前,伸手要取玉佩,又慌忙转过身,向着李昭宁拱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