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是中尉,不是供你使唤的杂役,你找别人去。”
  裴砚并未抬眼,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袖口的褶皱,抽出一张银票捏在手上:
  “一千两。”
  男人的身影一顿。
  他缓缓低头,不去看那银票:“我身为中尉,自然是要以保家卫国为己任,怎么会为了区区一千两而折腰?”
  裴砚又抽出一张银票,叠着捏在手里。
  男人喉结滚动:“我必不是那见钱眼开的小人!”
  裴砚又取出一张银票:“最后一张,你不去,我就去找别人,军中不止你黄艳一个……”
  “我去。”
  黄艳从裴砚手中抽出银票,嗖地一声,一张叠得工整的小纸条也从裴砚袖中落出,缓缓向下飘。
  黄艳眼疾手快地接住纸条,手腕却被裴砚手掌重重地敲了一下,猛地抽回手去,裴砚的的手也跟过来抢。
  两人缠斗一阵,黄艳一个没握紧,纸条便悠悠飘下,在落地的一瞬间展开,露出上面歪歪扭扭的小字和鲜红的朱印。
  黄艳还未看清字条上写了什么,就被裴砚一把抽走。
  黄艳站定,揉了揉钝痛的手腕:“下手真狠……这该不会真是姑娘写给你的情书吧?”
  ……
  裴砚难得地开口辩驳:“不是。”
  黄艳越想越震惊,还想再问,张口的瞬间,看到裴砚漆黑如夜的脸色,默默地闭了嘴。
  下一刻,黄艳脸上盈满笑意:
  “那我就去了……长安的酒楼就拜托你了,账可以等我回来再算不准坑我钱否则我去你心悦的小娘子面前告你状!”
  黄艳将银票揣在怀里,拿着枪就跑出营帐去点兵。
  裴砚:……
  李昭宁的密诏不方便被旁人看到,他就重新写了一份寻人启事,没想到竟一时疏忽,将密诏给掉了出来。
  下次得更谨慎些。
  *
  转眼到了中午,太阳高挂,正是一天中最慵懒的时候。
  长安城外,一个十几人的队伍向南方策马而去,虽衣着朴素,但骑的马皆高大强壮、皮毛锃亮。
  大明宫内,李昭宁坐在戏台下已经看了半天的戏,无聊的很,却又不得不与左右的命妇贵女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子涵从宫门深处走来,端来一盘水灵灵的葡萄。
  她弓着身子,缓缓凑到桌前放盘子,脑袋不经意地掠过李昭宁的耳朵,轻声道:“已经找到了。”
  李昭宁霎时清醒,摘下一颗葡萄,美滋滋地放在嘴里。
  真甜。
  去徐州找柳盈盈,她并非无人可用,这次借裴砚的兵,是要摸清楚这些兵士驻扎在哪里。
  来日,她要用这些人,守住一方公平与安宁。
  ----
  (1)历史上是某伟大诗人写的科举考试习题册,以问答的形式详细讨论了几十种科举常见题和参考答案。
  第18章
  陈崔控制天子的手段有三:不可使天子闲、逸、读书。
  半个月过去,李昭宁快被折腾成人干了。
  他虽然是个宦官,久居深宫,花样却不少。
  今日要李昭宁去看戏,明日去品酒,后日去打猎,大后日去赴婚宴,甚至一天里就要安排两三场,每一场聚会都有无数命妇贵女们围着李昭宁叽叽喳喳说话,她就算想休息,也不得不应付着,累得很。
  到了晚上,她还要在寝宫偷偷看一看书肆的账本,算算进出。
  李昭宁的书肆很讨街坊间读书人的喜欢,生意本来就很好,与邻铺的酒楼一合作,更是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1)
  她估摸着续约没什么问题,七日之期已到,她按往常的办法偷溜出宫,准备去找黄艳。
  到了酒楼,人潮熙攘。李昭宁打听一阵,才知道黄艳出远门了,得十天半月才回,酒楼目前是黄艳的一位神秘的朋友在打理,每日子时才回过来对账。
  李昭宁看看窗外,月亮刚刚升起,离子时还早,她便回了自己的书肆,打开锁进去,随手找了册话本打发时间。
  书肆天黑便关门,此时四下无人,李昭宁刚翻开书,便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她还未抬头,一个老妇的声音就悠悠地传过来:
  “尽是些杂书……掌柜,可有《女训》、《女诫》?”
  李昭宁一抬头,便看到陈氏熟悉的脸。
  白居易的母亲,半夜来书肆买书做什么?
  四目相对,李昭宁有些心虚地瑟缩了一下,但仍旧目光炯炯地回应道:
  “有,我去给你拿。”
  陈氏盯着她,眉目间从惊讶慢慢转变为轻蔑和嫌恶。
  “不必了。”
  李昭宁闻言猛地抬头,瞥见她眼中情绪,瞬间了然。
  士、农、工、商。
  李昭宁贵为天子,却在做最末流的事。
  她平日里其实不怎么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但陈氏眼中的嫌恶还是刺伤了她。
  莫名地,她有些委屈。
  陈氏转身要走,李昭宁缓缓开口:“我挣钱……并不是为了自己。”
  她准备拿这些钱来改善会试的举子们的食宿条件,但正式实施之前得保密。
  陈氏转过身,并不看她,冷冷道:“大周全天下的赋税,还供养不了你的歌舞宴乐?”
  李昭宁一愣,脱口而出:“那是百姓的钱,不是我的。”
  公与私,李昭宁一向分得很清。
  陈氏闻言身形微微一顿,这才缓缓抬眸,直直地看向李昭宁。
  书肆的灯不算太亮,她背后是滚滚如黑墨的月色,而她身披一身月光,衣袍皆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只留一身洁白。
  陈氏微微低着头,伸出手:“书给我吧。”
  李昭宁捻了捻手中书册,并未伸手,试探着问:
  “夫人买这两本书……是要回去给家中的女儿看,博个贤良的名声,好筹备婚事?”
  陈氏没有答话,眼帘半垂,似乎是默认。
  “但白居简作为家中长子,还未娶妻,夫人为何不先考虑他的婚事?”
  陈氏冷哼一声,抬了抬手,示意李昭宁把书给她:“妾家中私事,请……”她顿了顿,复又改口道,“请女郎不要过问。”
  李昭宁沉默地看着她离开,看着她身上的月色,忽然想起白居简的诗。
  那诗很短,但寥寥数句,都是诉不尽、说不完的哀肠寸断的相思。
  她几番犹豫,还是忍不住跑过去,追上陈氏,拦在她面前。
  陈氏语气仍旧冷然:“劳烦陛下让一让。”
  李昭宁拱了拱手:“夫人为何一直不愿意让白郎君娶妻?他明明有个很中意的人选……”
  陈氏打断她:“没落家族,不足为虑。我儿虽位小官低,但志气仍在。”
  李昭宁道:“可是夫人若要他娶贵门女子,便只能选陈崔党羽,”她望向陈氏,态度诚恳,“难道夫人要与窃国奸臣结下姻亲,自毁清名吗?”
  陈氏目光一颤。
  她沉默片刻,缓缓道:“就算不娶贵门,也得是个寒门世家,她一个伶官家的女儿,学的都是戏曲歌舞,怎么能与我儿相配?”
  李昭宁道:“门当户对,怎敌得过两情相悦?”
  这话像是正好戳中了陈氏逆鳞,她眉目间皆是怒意,语速也急切了许多:
  “什么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不过是小小年纪就写些淫词艳曲,再与人私相授受,这样的姑娘,谈何高洁的品性?又怎么能齐家治下?”她冷哼一声,不再看李昭宁,“老身心意已决,陛下不必再劝了。”
  李昭宁淡淡地开口:“两情相悦,发乎情止乎礼,难道不正好证明她品行端正,无可指摘吗?”
  陈氏不再辩驳,而是冷笑道:“陛下今日……是执意要做我家的主了?”
  李昭宁垂下眼眸:“我并未这么想。只是恰好读到令郎的诗,料想这样的才情,不是一般的母亲能够培养出来的。”
  陈氏沉默了。
  半晌,她才开口:“我儿是有大出息的人……就算终身不娶,也不能被舞女耽误。”
  李昭宁抬起头:“若她不是舞女呢?”
  裴砚近日断断续续地传回一些消息,柳盈盈虽然是伶官之女,但确实是家道中落才沦落至此的。如果能查到柳家在家道中落之前的事,说不定能扭转陈氏对她的态度。
  陈氏一笑,眼中轻蔑一览无余:“陛下以为,我没有查过她?”
  李昭宁眼中的光暗了下去。
  陈氏极其爱她的儿子,必然不希望儿子失望,一定查过多遍柳盈盈的身份,却没有找到丝毫为她抬高出身的可能。白家是簪缨仕宦之家,绝不娶平民,而柳盈盈的出身却又只是个平民。
  李昭宁很想用皇帝的身份给柳盈盈封个女官做做,但她也知道,就算柳盈盈做了官,只要不是通过举乡贤这样的正统途径有的名位,陈氏一概不认。
  白家,就是这样清高又孤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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