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裴砚来回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人,只得放弃。
  但当他看到手中书本时,又浅浅勾起嘴角。
  外面追不到人,皇宫里难道还找不到吗?
  巷子另一边的街上,李昭宁披着半干的侍卫衣服,抱着一包裹书,匆匆赶回皇宫。
  哪知今日,平时歪在一旁安睡的婆子竟然是醒着的,红着脸瞪着眼站在门口,拿着扫把等她。
  李昭宁从偏殿绕过来,刚进门,就看到婆子朝她走了过来。
  “你还知道回来?”婆子恶狠狠地扬起扫把。
  李昭宁慢悠悠地越过她,把包裹放在书案上,打开,将书一本一本地拿出来,慢条斯理地整理,没有看那婆子,也没有说话。
  婆子见李昭宁不搭理她,恼羞成怒,往她的方向走来,扫把的末梢在地上拖得嘶嘶响。
  “说,去哪了?”婆子冷笑着,一只手按住包裹,凑近李昭宁,“扮成侍卫偷溜出宫,难道不怕节度使责罚吗!”
  李昭宁瞥了她一眼:“朕微服出宫,婆婆无权过问。”
  陈崔确实给了婆子监视她的权力,但绝不可能给她体罚李昭宁的权力。
  她不敢动手。
  “我不过问谁过问?”婆婆恶狠狠地盯着她,“节度使叮嘱过,让我好好盯着陛下!”
  李昭宁悠悠一笑:“那你前几日玩忽职守放朕出宫,难道不怕节度使追责?”
  婆子涨红了脸,指向桌上的小圆炉:“明明就是你用迷香!”
  李昭宁把她的手推开:“有何证据?污蔑天子,你有几条命?”
  婆子的声音小了些,梗着脖子道:“别跟我说有的没的,你偷偷出宫,到底去干什么了?”
  李昭宁被她吵得有些烦躁:“包裹在这,你自己不会看?”
  婆子将那包裹扒开,翻开书看了两三本,脸上红潮从面颊蔓延到了脖子和耳后。
  她恼羞成怒:“阿弥陀佛……都是些淫词艳曲!”
  李昭宁本来无所谓她怎么看待这些话本,但是见她这么羞恼的样子,突然计上心头。
  李昭宁将她手中话本突然夺过来,故作慌乱:“你……你不准告诉节度使!”
  那婆子愣了一刻,瞬间明白这些邪书是可以去陈崔面前告状的把柄,迅速将包裹往怀里一抱:“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这就去报他!”
  李昭宁咬了咬牙,扑过去,松松抱住那婆子的腰:“你别去呀……”
  婆子腰上一扭,就把她甩得跌在了地上。
  李昭宁脑子懵了一刻,刚准备撑着地面站起来,就听到一句不悦的声音:
  “佛堂清净地,吵什么?”
  一抬头,就看到端坐在轮椅中的陈崔。
  婆子立刻抱了包裹去邀功:“节度使,陛下偷偷藏了好多杂书!”
  李昭宁看她急功近利的模样,干脆一手撑地歪在地上,可怜兮兮地软声开口:“朕……”
  陈崔后面是个生面孔的太监,机灵地跑过去扶起李昭宁,朝婆子踹了一脚:“糊涂东西,怎么能伤了陛下?!”
  婆子委屈地皱了皱眉,把怀中的一包书往上举了举:“这书奴看过,都是些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
  陈崔本来半垂着眼帘,突然睁开眼,挑眉看向那包裹。
  太监赶紧将包裹取过来,掏出一两本书,呈给陈崔。
  李昭宁眉头紧锁,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微张,一副干了错事被发现的可怜模样。
  李昭宁听见陈崔指尖扫过书页的沙沙声。他翻页时,书页随着陈崔的动作清脆作响。
  婆子冷笑着看了一眼李昭宁,向陈崔道:“节度使这次定要重罚,以儆效尤。”
  哪知陈崔淡淡道:“你说什么?”
  婆子被陈崔的语气惊得一颤,忐忑道:“奴说……陛下不该看这些……”
  “陛下看什么,轮得到你来置喙?”陈崔怒道,“倒是你,玩忽职守,怠慢了陛下,来人,拖出去,打她二十大板!”
  李昭宁暗暗松了口气。
  陈崔果然没有罚她,而是乐见其事。
  自古以来,宦官在皇帝面前控权,只有三件事:不可使天子闲、逸、读书。
  她看话本小说而不是孔孟老庄,其实正中陈崔下怀。
  果然,陈崔被小太监推着,缓缓挪到她近前,笑道:“陛下受惊了,是臣御下不严,轻慢了陛下。”
  李昭宁盯着陈崔手里的话本:“节度使……这书……”
  陈崔展颜一笑,将话本递给李昭宁:“陛下想看,臣明日便命人去采买。”
  李昭宁眼神亮亮:“真的?”
  陈崔笑道:“陛下难得有闲情雅致来看书,臣必定尽力,让陛下开心。”
  李昭宁计谋得逞,松了口气,唇角翘得高高的,哄着陈崔一定派人到指定的书肆去买话本,才将他送走。
  用过晚膳,李昭宁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御书房的书案前,望着满桌话本,蓦然间遍体生寒。
  陈崔虽与她表面是君臣情深,但他对话本的态度也表明,他不允许李昭宁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成长为合格帝王的可能。
  只要她沉迷享乐,永远不思进取,陈崔就能永远与她和和气气,也能一直从根源上拿捏她,让她永无掌权的机会。
  李昭宁默默地将书册一本本摞起来,刚包好,裴砚就推门而入。
  御书房内没有伺候的下人,李昭宁见裴砚来,放松得很:“怎么天天跟着你的小童不在?”
  裴砚停住,有些意外地淡淡道:“他晚上……有别的事。”
  李昭宁本来也只是随便一问,便不再追究,端正坐好,等着裴砚问她的功课。
  这些天下来,她已经把朝中局势摸了个七七八八。
  一方是以陈崔为首、主要由藩镇节度使构成的军事力量,他们牢牢把控着朝廷的兵权和财权,握住帝国命脉,翻云覆雨、一手遮天。
  另一方则是先帝、先先帝旧臣,几乎都已失势或暂领闲职,只有一人例外,就是杜黄。
  他是三朝宰相,目前领中书令,是群臣之首。早年门生众多,势力盘根错节,就算是陈崔也得忌惮他几分。他清廉刚直,大周由盛转衰几十年,在陈崔的弄权下还没亡国,就是靠杜黄撑着。
  李昭宁这几日都在看杜黄的生平和各类案卷,估摸着裴砚今日要问,于是在腹内将杜黄的各种事项慢慢过了一遍。
  哪知裴砚将一本小册子放在桌上,语气冷然:“臣以为陛下颇有诗才,但一展此卷,才知陛下原来还很通话本杂文。”
  李昭宁心里咯噔一下。
  桌上这本书,确实是她写的,混在话本里卖,本想试试水,怎么到了裴砚手里?
  对于裴砚这种正统读书人来说,诗歌文赋是经典,小说话本则是末流。
  要是被裴砚发现她在做话本生意,估计不会再教她任何东西了。
  李昭宁不动声色,目光松松地扫过裴砚的脸,发现他眉目间并未有什么怒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拿起桌上的小册子,故作疑惑地翻了翻:
  “什么话本杂文?”
  裴砚微微俯下身,双臂打开撑在书案上,平视着面前的李昭宁,目光灼灼:“陛下行文,习惯在论述最后加一句‘如此而已’,与这话本作者如出一辙。”
  李昭宁挪开目光,哈哈笑了两声:“是吗,真巧啊,竟然有人与朕的习惯一样。”
  她这几日,与裴砚讨论以前的科举题目时,会写些应制诗和策论来玩,裴砚还夸过她写得不错,但李昭宁从未想过他会细心至此。
  裴砚往前凑近了一些:“臣还发现,这话本的署名作者是‘松泠’,与陛下昨日写的策论署名,一模一样。”
  李昭宁皱眉,翻出昨日写着玩的纸笺,摊开在裴砚面前:“哪有,我的话本的署名都会特意少写一点,变成‘松冷’,是他抄错了才写成……”
  李昭宁猛地顿住。
  说漏嘴了。
  这老狐狸。
  她心中慌乱如同冲开堤坝的洪水一般汹涌而来,再装已经没用了,她得解释。
  但裴砚就算听了她的解释,也不会原谅她,毕竟话本小说在他眼里,堪比草屑尘泥。
  裴砚直起身,背着手,看向窗外:
  “陛下若喜欢写这些,那臣便不再教什么策论经文、朝堂权谋了,免得陛下两头烦心。”
  第10章
  李昭宁深吸一口气:“喜欢写文章,便是错吗?”
  裴砚转过身,皱眉看着她,目光闪闪:“君子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正道,为何要自降身份,去写末流话本,还要去勾栏瓦肆中传卖?”
  李昭宁毫不示弱:“科举已废,再不开谋生之道,天下读书人靠什么生活?靠一身正气吗?”
  裴砚道:“刘勰讲‘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1),若读书人都去写话本小说,且不说圣贤之道,国家都将无法理可依,又谈何谋生?”
  李昭宁定定地望着他:“圣贤之道写在话本里就不是圣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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