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众人看着李昭宁乖顺的模样,有几个偷偷笑起来:“身为公主,竟然连陈节度使和陈内监都分不清。”
  人群中飞来许多轻蔑和嘲笑的目光。
  她懵了。
  等到老者搀着她走进人群,她才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只黑色的轮椅,椅腿上的镶金雕龙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身穿暗黄色圆领袍的人端坐其中,两鬓乌发梳在头顶,用一只硕大的金簪固定,簪尾处镶着一块小小的玉,洁白透亮。
  他目不斜视,耳无旁听,静静地坐着,似乎在看李昭宁,又似乎没有看她。
  身旁的老者将她领到轮椅前面,跪了下去:“义父,公主已带到。”
  义父?
  轮椅上的必定是陈崔本人,看年纪不过三四十岁,而这位老者怎么也有五十岁了,怎么能叫义父?
  静坐椅中的人轻轻抬手,老者默契地站起来,走过去将他缓缓扶起,摇摇晃晃地向李昭宁走了过来。
  李昭宁正欲躬身行礼,前面的人突然扑通一声跪下,语气哽咽而颤抖:
  “臣……参见公主!”
  他俯下身,咚地一声给李昭宁叩了个头。
  李昭宁后退一步。
  她无权无势,本来准备在陈崔面前做小伏低,但她没想到的是,陈崔比她伏得更低,都快要趴在地上了。
  那她干脆坦然接受吧。
  李昭宁向前一步,缓缓开口:“起来吧。”
  老者闻言将他扶起,待重新坐回轮椅上,他眉目间闪着宽慰的光,又絮絮叨叨开口:“我听闻公主被歹人所劫持,特来相救,还好公主无事,否则百年之后,我该如何向先帝交待……”
  他说着说着便开始呜咽抽泣,两行浊泪滚滚而下。
  李昭宁信他个鬼。
  他在众人面前对她恭敬守礼,歪曲事实,以“劫持”掩盖“逃跑”,但窃国挟君的劫匪难道不是他自己吗?
  李昭宁微微躬身:“我虽遇险,但幸甚被裴尚书所救,并无大碍。陈节度使日理万机,是我不好,不能替节度使分忧。”
  陈崔的抽泣声还在继续,只是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如剑,向李昭宁刺来。
  李昭宁纹丝不动。
  下一瞬,他又开始哭:“公主竟遇险了……臣救驾来迟,请公主责罚!”
  李昭宁一狠心一咬牙,扑在陈崔腿上,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腕,跟他一起演:“我一路承蒙节度使照顾,真是感动不已……”
  两人抱头痛哭,兵士们纷纷侧目,看向这一对深情款款的君臣。
  两人又哭了好一会儿,李昭宁实在哭不出来了,正不知如何开口,裴砚的声音淡淡传来:
  “公主、节度使情比金坚,但夜深露重,容易着了风寒,还是先回宫歇息吧。”
  李昭宁这才能重新站起来。
  陈崔擦了擦眼泪,淡淡看向裴砚,笑道:“还是裴尚书考虑周全。”
  裴砚静立不语。
  李昭宁坐在一顶小轿子里,一路嘎吱摇晃,她昏昏沉沉快睡着时,轿子停了下来。
  她掀开布帘,就看到一只手伸过来搀扶自己,往外一看,是刚才的老者。
  他不似陈崔戏多,只是低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微臣陈明,带公主入住昭华宫。”
  昭华宫?
  大周历来的储君不都是住在东宫吗?
  似乎知道李昭宁会问,陈明解释道:“昭华宫是公主小时候与生母一起长大的宫宇,义父顾念公主思母之情,特意安排在此。”
  “东宫在哪?”李昭宁似乎只是随便问问。
  陈明指向昭华宫的右边,一座高高耸立的六角小亭:“那座亭子便是东宫所在,历来是皇室嫡长子所住之处,”他笑眯眯地看着李昭宁,“公主想去?”
  李昭宁浅浅一笑:“不必,既然是节度使安排,那我就住在昭华宫吧。”
  她看到陈明紫色袖子下那只苍老的、布满皱纹和龟裂的手,默默把手臂垂在身侧:“不必扶我。”
  陈明带她进去,稍稍介绍了昭华宫的各处设置和用具,留下伺候她的两个宫女太监,便退下了。
  李昭宁坐在刚铺好的床上,望着进进出出忙碌布置的宫女出神。
  她其实并不在意住在哪,但决不允许有人拿生母来贬低她。
  李昭宁的母亲既不是出身名门,也不曾受父皇宠爱,是个与父皇一夜露水情缘后,就再也不曾被记起的女人。
  情路的受挫加上宫闱的倾轧斗争,李昭宁的母亲性格十分激烈暴躁,她的童年里,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遭到谩骂和暴打,而冷静后,母亲会抱着李昭宁嚎啕大哭,哭她的灰暗的命运,哭李昭宁惨淡的未来。
  “啪!”
  李昭宁抬眼便看到一地的花瓶碎片。
  她正欲开口提醒宫女,小心一点别割伤了手,却看到宫女正盯着外面陈崔离去的方向出神,直到李昭宁清了清嗓子,宫女才回头。
  宫女没有看她,也没过去请罪,只是拿了扫帚过去用力地扫。
  尘埃扑了李昭宁满脸,惹得她一阵咳嗽。
  又过了一会儿,宫女碰落了书案上的砚台,墨汁溅在李昭宁衣服上,晕出几个乌云一样的黑团。
  宫女毫不在意。
  她清理完书案后,拿着羽毛掸子,在李昭宁坐着的椅子背后掸灰尘,羽毛嚣张地拂过李昭宁肩头和后背。
  寝宫里灯火通明,宫女唇上的胭脂鲜艳,衬得两颊如雪洁白。
  李昭宁看了看袖口,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她沉声道:“来人。”
  第5章
  两个人闻言皆走上前来跪下,太监垂着眼看向地面待命,宫女却放肆地伸着脖子盯着她看,目光有探寻看戏,也有轻蔑嘲讽。
  李昭宁毫不在意她的无礼:“去请陈节度使来。”
  “陈节度使在忙登基大典诸多事宜,恐怕没空。”宫女淡淡开口。
  李昭宁轻笑:“真巧,我就是为登基一事。”
  “那公主不妨自己去找节度使?奴婢可以为公主带路。”
  宫女脸上挂着善解人意的笑,自顾自地起身,做了个带路的动作。
  李昭宁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衣袖:“我让你起来了吗?”
  她身形一顿。
  宫女正欲辩解,李昭宁望向她,目光锐利。
  宫女梗着脖子重新跪了下去,恨恨地瞪着地面,冷哼一声。
  李昭宁往前靠了靠,冲着小太监道:“你,去给她掌嘴二十。”
  太监犹豫着看着李昭宁:“公主,她……是从陈公身边出来的人,掌嘴会拂了陈公的面子。”
  李昭宁浅笑道:“但你不是。”
  太监方才行事比宫女稳健很多,并无跋扈之态,多半是机缘巧合下,被直接拉过来的。
  除了带着“欺负李昭宁”任务的宫女之外,还有谁会愿意来伺候一个过了今天没明天的傀儡?
  李昭宁猜这太监是新来的,没什么依靠,看他方才做事小心谨慎,更确认了。
  想拉拢一个人,最有效的办法,是制造一个共同的敌人。
  太监看了看身后的宫女,咬着牙站了起来,转过身,轻轻在宫女脸上拍了一下。
  李昭宁笑:“继续。”
  太监便在宫女脸上拍了二十下。
  啪啪声停下后,李昭宁才对着宫女道:“你退下吧。”
  宫女哭着跑出门,一溜烟没了踪影。
  李昭宁重新靠在椅背上,眉角轻挑:“现在,你替我去请陈节度使。”
  太监飞快地跑出门,不一会儿就将陈崔推到了昭华宫门口。
  李昭宁站在门外,对陈崔微微一笑:“月色不错,节度使有没有兴趣陪我在宫里走走?”
  陈崔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往后靠了靠,轻笑道:“公主有命,老身自当奉陪。”
  李昭宁走到陈崔身后,屏退跟着的下人,推着他的轮椅,缓缓向前走。
  月色如水,她走过重叠的宫宇,走进一座高墙围着的浩大宫殿,红砖碧瓦,金碧辉煌,中央一只巨大的匾额,上书“东宫”两个大字。
  李昭宁没有犹豫,推着陈崔走了进去。
  进入正殿后,李昭宁去点了灯,倒好水,将陈崔推到正堂右侧,李昭宁则在左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陈崔笑道:“公主很喜欢这里?”
  李昭宁抿了一口冰凉的水,笑道:“是。”
  陈崔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冷了三分:“那为何去而复返?”
  李昭宁道:“我更想知道,陈节度使为何选我?”她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先皇膝下有个皇子,年方三岁。”
  陈崔看着她,默默不语。
  李昭宁道:“陈节度使手握重权,文武百官无论谁都不放在眼里,唯独对史官尊敬有加。”
  她微微一笑:“节度使好像很在意史书上的清名呢。”
  陈崔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笑容。
  李昭宁继续道:“如今大周山河日下,若要史书上君臣和睦的好名声,新帝就不能是个小孩子,而得是个有决断的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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