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裴砚烦躁地闭上双眼,而后猛地跨出一步,伸手来抢她怀中的兵符,却在触碰到她肩头的时候手上一颤,顿在那里。
虽然是李昭宁胁迫他,但终究男女有别。
无论他有什么理由,手都不能再往前伸了。
他默默收回手,重新看向眉眼弯弯的李昭宁。
“没有调兵文书,它只是一块玉而已。”
他善意提醒,也是好言相劝。
“但我可以把它毁掉。”
李昭宁得意得很,她用不了,她还不能阻止别人用吗?
裴砚眉头紧皱,但额角突突跳动的脉搏渐渐慢下来,一股陌生的力量正在拉扯揉捏他的心脏,让他无力又无奈,一如昨晚他被人猜出身份的时候。
他自诩聪慧,行事周密,但只要李昭宁在,他多少都会出点意外。
“把它给我,否则……”
李昭宁叹口气,右手一扬,只见一只翠绿色的牌子从她掌心飞出,重重地磕在路旁坚硬的岩石上,碎裂成好几块。
……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树叶上残留的雨水落到地面,发出清脆的的滴答声响。
裴砚浑身杀意尽显,他握住袖中匕首,缓缓走近李昭宁。
李昭宁将双臂缓缓抱在胸前,歪着头盯着他,看到他颤抖衣袖里,匕首锋利的刀刃。
“失去兵权的感觉不好吧?”李昭宁笑盈盈地问。
裴砚知道兵符被毁已成定局,杀她无用,但仍旧忍不住双手的颤抖。
他近四年的辛苦筹谋,被李昭宁毁于一旦;无数心血都随着那一声脆响付诸东流。
偏偏这罪魁祸首还堂而皇之地站在他面前,笑得轻松。
他感受到齿间的血腥气,才惊觉咬破了舌头。
裴砚情绪很稳定,上一次这样愤怒,还是陈崔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同僚和朋友尽数赐死的时候。
裴砚盯着李昭宁身后绵延的远山,心中无限悲愤。
他印象中的李昭宁也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性子,怎么在西南待了几年,变得这么任性了?
李昭宁叹了口气,松开抱在胸前的双臂,将手中的兵符缓缓举起:
“现在,我们能谈谈交易了吗,裴尚书?”
裴砚的呼吸猛地一滞。
云破月来,他看得很清楚,李昭宁手中的,就是他的兵符。
她不是摔碎了吗?
李昭宁看到他眼中无法掩饰的震惊,知道自己计谋得逞,歪头看着裴砚:
“我手里没有别的玉佩,再摔一次,它就真没了。”
良久,随着刀刃入鞘的脆响,裴砚的声音传来,淡淡地不带一丝情绪:
“你想要什么?”
“姚州。”
裴砚抬起头,看着李昭宁,突然笑了:“胃口不小。”
“那当然,”李昭宁向前一步,微微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但我也愿意给裴尚书准备一份大礼来换。”
裴砚背起双手,饶有兴趣地看着李昭宁,看她眼中的盈盈笑意,和笑意背后的森森獠牙,似一只犬齿尖尖的小狐狸,只要一张口,就能在皮肤上留下两个深深的血洞。
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一朝棋逢对手,他很兴奋,腕上脉搏突突跳动。
“裴尚书有没有兴趣,将皇宫内廷的侍卫也换成神策军?”
内廷侍卫负责皇宫内的治安和守卫,也是掌权者唯一信任的亲卫。
要换掉这批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换掉掌权者。
她站在月光下,笑嘻嘻地给裴砚发了一封龙椅邀请函。
第4章
裴砚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指尖摩挲着袖口,抿唇不语。
李昭宁在他舒展的眉间看到了浓浓的兴趣和一丝犹豫,就知道她猜对了。
这人果然有不臣之心,或许只是在担心后世的悠悠众口。
她笑:“裴尚书不必担心青史骂名,事成后,我会亲自写好三封禅位书,让位于你。”
裴砚一愣,不禁在心里暗暗叹气。
这小狐狸。
“我先回长安继位,帮你把陈崔拉下马,然后你帮我收复姚州。”李昭宁收了笑容,语气严肃而坚定。
裴砚站直,认真地看向李昭宁清澈的眼睛。
他辅佐过两位皇帝,软弱者有,奋进者也有,他们眼中或许有过锐利锋芒,但太过激烈锋利,一朝被折毁,就颓靡枯萎下去,如锈迹斑斑的铁剑,再也无法重生。
但李昭宁身上,流淌着一种静谧宽和的力量,温润柔韧,生生不息。
她也确实做到了——姚州本是穷山恶水的小地方,十年来几经藩镇围攻,又被南诏虎视眈眈,他虽不知姚州具体情况,但近几年姚州给朝廷的贡品,已经都比西南诸州要好了。
这么看来,要杀陈崔,李昭宁或许是个不错的盟友。
“你真的想好了?”裴砚认真地问。
皇宫和朝堂可不像长安郊外这么自在,每一步路、每一句话,都要仔细斟酌,不能露出丝毫破绽。一旦行错踏偏,立刻就会被对手挫骨扬灰。
“不然呢?”
“以你的能力,随便找个地方,安身立命是没问题的。”裴砚淡淡开口。
她有退路,就有半途而废的可能。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李昭宁侧头看向远方漆黑的夜色,“郎君以为的退路,不是我的退路。”
裴砚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笑道:“好。”
裴砚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李昭宁:“解药。”
李昭宁瞪大双眼。
他什么时候下的药?怎么下的药?下的什么药?她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昭宁这才察觉到,有些隐约地腿软脚软,忙拔出瓶塞准备往嘴里倒,却被裴砚按住手腕:“闻闻就行。”
她将小瓶举在鼻尖,一阵清新的柑橘酸味传来,混杂着丝丝缕缕的桂花甜香,甚是好闻。
乱糟糟的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裴砚走到地上那一堆人旁边,将一包药粉洒在那些人身上。
“你……”李昭宁疑惑地看着他,这是怕人没死绝,要补刀?
强盗而已,不至于这么残忍吧?
“这是胡椒粉,闻到会被呛醒,”裴砚难得耐心地解释道,“刚才被围攻的时候,我撒了一包麻药,无毒,只是让人眩晕无力。”
那她手里的东西呢?
像是知道李昭宁在想什么,裴砚看向李昭宁,浅浅一笑:“你手里的是柑橘油,提神醒脑。”
李昭宁又凑在瓶口闻了闻。
真香。
那些人很快就苏醒过来,被裴砚冷声恐吓一番,都发了毒誓再也不干伤天害理的事,就作鸟兽散了。
裴砚环视一圈,向李昭宁问:“我的马呢?”
……
是他的马啊。
李昭宁哑然失笑,跟裴砚一起往回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只高大壮硕的战马。
山路渐渐熟悉,李昭宁突然想起,姚州的流民还在小茅屋里等她,于是开口:
“既然已经结盟,那就请裴郎君帮我做件事。”
裴砚静静看着她。
“裴郎君心系百姓,想必不会拒绝再多收留一些流民吧?”
李昭宁尽量在话里把他的退路堵死,若他拒绝,他就是不仁不义。
裴砚眸色深邃,半晌才开口:“姚州的流民?”
被他看穿,李昭宁暗暗叹气,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祈祷他不要记流民抢了他的宝马的仇。
“那是另外的价钱。”裴砚勾起嘴角。
这老狐狸。
李昭宁轻哼一声,正准备问价,山路间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急如风火,正向着他们慢慢逼近。
裴砚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转身将马屁股一拍,马儿嘶鸣一声便向着相反的方向扬长而去。
裴砚看到马儿跑得不见踪影,才缓缓转过身:
“陈崔来了。”
李昭宁浑身一震,看向马蹄声来的方向。树林里漆黑的枝丫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枝干猛烈地摇晃,似乎就要被风折断。
一队浩浩荡荡的兵马呼啸而至。
李昭宁一眼就看见了陈崔。
月光里,他跨在马上,身穿一身暗紫色的圆领袍,幞头束得高高的,身形清瘦,皱纹满脸,双眼中的锋芒锐利如鹰。
陈崔的马停在了离裴砚的脑门仅仅不到一尺的距离处,马儿呼哧喘气的白雾扑在他脸上,他却纹丝不动。
李昭宁只能看见裴砚的背影。
他犹如一具突然死去的尸体,呆滞僵硬,身体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连语气都没有丝毫活人感:“臣携公主,参见陈公。”
见众人纷纷下马,李昭宁犹豫了一瞬,决定做小伏低,走到陈崔面前,弯腰拱手:“参见……”
那人眼睛猛地瞪大,慌忙伸手扶起李昭宁:“公主请起,这般大礼,奴担不起。”
李昭宁站直,眼前的老者掸了掸衣袖上被李昭宁沾上的泥水,笑道:“公主请随奴去前面,拜见陈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