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我不愿。”
  姜宴清静静的望着她,嘴角抿的有些紧。
  沈缨与之对视,难得的不移寸许,不避不让。
  她微微倾身看着姜宴清,说:“大人张口便让我搏命,是让我为何人搏命?”
  “搏什么命?”
  “而我,为何要为之搏命?”
  姜宴清依旧看着她,说:“若为我,可否?”
  沈缨抿了抿唇,问:“为姜县令?”
  “不,为姜宴清。”
  “我将性命交托于你,与你同生共死,祸福相依。”
  “君子一诺,千秋万岁,你敢与我一同搏个盛世清平么?”
  姜宴清言罢,提起茶壶在沈缨面前的茶盏中注入刚泡好的茶水。
  “敢吗?”他端起茶盏递向她。
  沈缨望着清清淡淡的茶水,闻着悠悠茶香,心绪飘了很远。
  她似乎在片刻间便将自己活过的岁月翻看了一遍。
  她的目光落在姜宴清端着茶盏的手,那只手因用力而僵直。
  她盯着看了看,终于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答道:“敢。”
  姜宴清松开攥着茶盏的手,看着沈缨明静的面容和双眸中的坚定。
  多日来,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的烦心疲惫终于平静下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瓶药,探身握住沈缨的手腕,随后又移了寸许,拢住她的手。
  药膏散发出浓重的药味,姜宴清解开沈缨腕上的布条,为她涂上药。
  那药是红色的,艳丽的红,像掺了胭脂似的。
  它看着是膏,涂开后却如水般柔润。
  药渗入沈缨的皮肉,进入骨骼,伤处泛起灼热的痛处。
  姜宴清用指腹将药膏推开,又点了一支艾草熏烤。
  他问:“痛吗?”
  她点点头说:“痛。”
  “吹走就不痛了。”
  沈缨看着姜宴清将她的手托到嘴边,轻轻的吹了起来。
  他的气息透过薄薄的皮肉入了骨,又从骨头蔓延至四肢八骸,将她熏的头脑发昏,脸也红了,心也醉了。
  雨歇云散,天光渐亮,马车内也有了隐隐光。
  姜宴清侧头看着睡着的沈缨,不禁失笑。
  他方才一时情难自禁,又怕自己举止过分,令人不适。
  故而,他一直在思索该如何说出更好听的话来。
  云姑说女子都爱好听的话,听的高兴了,心便软了。
  只是,他还没说出什么,对面的人因为药性发作,竟睡着了,还打着呼。
  像是疲累多日,终于睡了这么一觉。
  他看着沈缨,一寸一寸的刻画她的面容。
  他不禁想起此次回长安时见到皇帝的一番谈话。
  不过是见他望着树上的杜鹃鸟笑了一下,皇帝便说他在小长安遇上了情劫。
  说他是被小狐仙引着入红尘,有了挂念。
  笑他凡心深重,修不成佛了。
  虽是一句戏言,但他听到小狐仙三个字,一瞬间便想到了沈缨。
  挂念吗?
  他自记事起听到寺中僧人说的最多的便是心无挂碍。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而今,他挂念小长安,和小长安里的那个人。
  皇帝捏着棋子迟迟不肯落下,戏称他是被繁华的小长安迷了眼,被美人好酒绊住了脚。
  他未解释,平静的落下一子,将皇帝的棋子尽数吞下。
  皇帝看着棋局,仰头喝了一碗浓茶,叹息道:“你这条线倒是埋的深,诱朕孤军深入,如今一招釜底抽薪,便让朕功亏一篑。”
  “本以为,在永昌劳心劳力,你的棋技会有所退步,朕也能赢你一次。没曾想,经永昌一役,你竟更上一层。”
  “宴清棋技,想必当今天下已无人可及。”
  姜宴清自谦道:“臣在永昌便连输过林默两次。陛下德仁治国,天下安定,人才济济,实不敢称为第一。”
  皇帝笑了一下,侧靠在凭几上,说道:“你就爱谦虚,说起林家那位状元郎,朕当年听闻他病故,有半年无法释怀。”
  “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真是百年也难出一个。姿容、才智、胸怀,朕以为,他能入内阁做宰相,助朕一臂之力。却不曾想……明珠蒙尘,堕落至此。”
  他陷入回忆,面上有悲戚之色,但很快便敛去,指了指姜宴清说:“你也算个神童,却也只及他当年七八分。”
  姜宴清笑了一下说:“我为何要与他比?”
  如今这般,姜宴清心里自明,他不认识什么林道殊,也不知道林家当年惊艳绝伦的神童。
  他只识林默,林下清风起,默然对花开的林默。
  姜宴清边说着边给皇帝换了新茶,茶是淡茶,加了些药材,能助眠安神。
  他看了眼皇帝的面色,说道:“与其在此输棋,倒不如回去休息片刻,陛下累了。”
  皇帝却看着棋盘说道:“想让朕安睡,你用心做官,早日回到京城来帮朕。天下安,朕才安,朕需要的不是一个枕头,而是一介良臣啊。”
  姜宴清并未接话,而是抬手又重新布置了棋局。
  布好后落下一子,说道:“有臣在,定保蜀地无虞。”
  “进可攻,退亦可守,他日若局势有变,蜀道便是臣给陛下留的最后一步棋。”
  皇帝坐直身看着棋局,很久后,落下一子。
  一子定,而全局定。
  宴清安,则蜀中安。
  他们都知道,蜀道遥遥,巍峨艰险。
  守住蜀道,便是守住了西南。
  他们在窗前俯瞰梵音寺山中夜景,谈论蜀中治理之法,试探、考验、点拨……
  君臣可为友,可为亲,但君君臣臣亦是规矩。
  他以前以为自己可以做个孤臣,守在边陲,守到死,但如今他希望有个人愿陪着他。
  所以,鬼使神差的再回永昌时,他重走城北飞鸟道。
  巧的是,这一日,也是大雨。
  整个林道内,雨水声出奇的大,他不由得回想初经此地时,雨也这么大?
  在经过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时,无奇勒马缓行,那一刻他心中突然一动。
  纵然没有看到外头情形,他依旧知道,是沈缨在那里。
  不可否认,他内心是愉悦的。
  因为愉悦,故而生出更多的执念来。
  若是将此人永久的留在身边,多好。
  同生共死,荣辱与共,祸福相依。
  他又看了眼身侧安睡的沈缨,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君子一诺,与汝共生。”
  写好后折了几折,折成一个小鸟的形状,放入沈缨的腰袋内。
  最后,他轻轻叩击车壁。
  马车踢踏前行。
  于是城北飞鸟道上缓慢行着一辆黑色马车,转入弯道,一直往城中行去。
  (全文完)
  第91章 番外
  开元十一年,九月,永昌漫山的桂花都开了。
  整座城都像披着金黄彩裳,香得霸道,艳得敞亮,满城芳定是兆瑞年。
  沐休日,沈缨回了竹林村。
  里正独子娶新妇,特意给她递了请柬,于情于理她也该去恭贺一趟。
  只是,这般场合沈缨并不热衷。
  她既不想被人探问婚事,亦不想听旁人谈论县令夫人今年会花落谁家,嘈嘈切切,都是嘲讽的话,平白沦为他人谈资。
  所以她早早备下贺礼提前送到里正家,谢他老人家曾经对沈家老小照拂,开席前就走了。
  走前,里正赠了她一包草药种子。
  她以前总是会和他讨要,种些草药既能给父亲用,也能换些银钱。
  沈缨接过来,真切地谢过。
  里正喜气洋洋,看着她时又感慨又欣慰,还说起来当年沈家被村民围打的事。
  “大家事后都有些后悔,那时也是冲动起来,手下嘴里都没个轻重。”
  “你们家走后,他们本来还想去你家中致歉,但那时莲家守着门,谁也进不去。”
  “后来便也没人再去了。”
  “阿缨,路是自己走的,不必理会闲人议论。姜大人虽位高清傲,但对你是真心维护的。”
  “你不知道,那次你家中出事前,姜大人忽然造访,说要为竹林村修条大路,要在村周查访。”
  “说是查访,却一路往你家中方向走。”
  沈缨着实吃惊,朗声问:“您是说,姜大人早知我家中出事,特意来处理此事?”
  里正笑了笑,说:“你那般聪慧,想一想就知道了。”
  沈缨想着姜宴清,他静如深潭,喜怒哀乐不流于面,情感情绪更是收的杳杳无霁。
  他真是让人猜不透心思啊,沈缨摇了摇头,抱着一袋种子走到村前河流边。
  竹林村南邻青河支流,这个季节鱼儿正是肥美。
  她这一趟也不白来,捞了两条白肚黑背鱼,每一条都有四斤重,她带回去养在大水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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