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屋子里响起沉闷的脚步声,一步步,一声声,苏祈春绷着身子听了好久,确认声音消失了,屋子里又重新漆黑一片时,她才松了口气,浑身像被抽去骨头一样,无力地伏在案头上。
一灯如豆,映照着她有些苍白的脸颊,许是有太多的糟心与混乱,她乌黑的眸子如今黯淡了许多,眸底带着不同于以往的悲伤。
外面又开始下雪,屋子里很静,她伏在桌案上可以听到雪花敲打屋顶瓦片的声音,簌簌的,绵绵的,她记得从前的冬天,她会在家里读医书,配药材,还会和娘亲一起做做女红,风雪大的年月,还可以堆雪人。
那时候的自己一定想不到,以后的自己会是这个样子。
要说命运弄人,谁说不是呢?
后面的几日,苏祈春不哭也不闹了,送过来的饭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丫鬟们都害怕,害怕李元礼打骂她们,可谁想到李元礼倒没什么态度,忽然有一天,她们又一次将完好无损的饭拿出来,却被李元礼拦住,他声音平静,可这些丫鬟们就是觉得他很生气。
他说:“还真想饿死自己?她以为她是谁?想死就死么?”
不出一个时辰,苏祈春被人拖出来,硬生生喂了一大碗饭,弄得胸前的衣裳上淌满饭汁,她还来不及质问,又被人塞进马车里,不知要把她送往何处。
等到她再出来时,天已经黑了,面前是一条大船,一群家仆拽着她,将她丢在船板上,河面上月明星稀,寒风阵阵,她挣扎着大喊:“你们想干什么?”
家仆们看着她,不吐一眼。她心里升起无数种可能,这事一定是李元礼干的,当年他们把他扔进大船里,难道这次他也要这么对她一次?
很快,一个矮个子男人操着尖细的声音回答了她的话,“苏女郎,你可莫要被吓到了。”
黑暗里,眼前的小矮个儿贼眉鼠眼,不像好人。
“你是谁?”苏祈春问。
小矮个儿捋捋下巴处的胡子,来回打量苏祈春,笑嘻嘻地说:“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是来问苏女郎,你可知你此时在何处?”
苏祈春不解,她现在不是在湛江县么?
小矮个摇头,“错了错了!你此时在船上,很快船就要启航,去往常春县,到时候,一条船就是一个小小天下,在船上,船老大说了算,连天王老子都管不了。”
苏祈春没懂他的话,心里却已有深深地不安,“所以呢?”
“所以……”小矮个靠近苏祈春,这小女郎一看就是细皮嫩肉的,倒也真是忍心让她受苦,不过不关他事,他也懒得多说什么,“船老大说了,在这条船上,船工们干的活,你干不了,但是,你得干那个活儿。”
小矮个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排木桶,木桶外布满了狰狞的污迹,“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女郎,一定没干过这么脏的活,但谁让这是在船上呢,船老大说什么,就得听什么。”
“我若是不干呢?”苏祈春问。
“你要是不干,那只能……”小矮个儿立掌为刃,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
苏祈春笑了,“我巴不得死呢。”
“那可不行。”小矮个儿皱眉,意有所指地说:“你要是死了,那茯苓小丫头也活不了了,不过你们主仆情深,陪你一起死,想必也没什么,只是可惜了,花儿一样的年纪……”
苏祈春听得浑身发寒,她艰难地爬起来,走到那一堆恭桶处,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和胃中的翻滚,拿起一个恭桶就刷了起来,这一刷就是半个月。
半个月里,船一直再往北走,天气愈发地寒冷,她的手成日里露在外面,泡在水里,长了满手的冻疮,红彤彤的,看着吓人。风一吹,长冻疮的地方又疼又痒,钻心地难受。
也是在这半个月里,她知道了那个小矮个儿叫杜冲,从前就是一名船工,后来他在的那条船上的船老大被人给害死了,他才下了岸,不知怎么就跟了李元礼。
说起来,这半个月里,倒一点儿没瞧见李元礼的身影,她曾在匆匆路过的丫鬟嘴里听到过几句他的名字,听她们的语气,他很不开心,但她开心,他不开心她就开心。
可她很快也不开心了。午后,船工指着不远处,吆喝着说:“快看啊,常春县要到了,我们要上岸了!”
对于常春县的记忆,苏祈春还停留在三年前,她顺着船工指着的方向极目远眺,依稀可见铺满白雪的屋顶,道路,以及被雪压得弯下去的枝桠。
她记得就是在常春县,山哥哥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山哥哥眼中那个明媚的她。光是有这点回忆,就足够让苏祈春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善意,她也开始像那些船工一样,有些期待上岸。
快上岸时,苏祈春被几个丫鬟按在铜镜前,几个人轮流为她上妆,束发,还梳的是妇人发髻,她想问,丫鬟们低眉顺眼,有些为难,“女郎,你就别问了,我们也是奉命办事。”
她只能冲到李元礼的面前问他,李元礼看到她时,目光怔了一瞬,缓缓地答:“你这样,很好。”
她却觉得这样不好,不好极了,可李元礼又拿别人的命来逼她,她只能忍,跟着李元礼一起下了船,上了岸。
冬日的常春县,人还是那样的少,不过李元礼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很快就找到一家酒楼,一进门,酒楼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几桌人,他们目光凌厉,腰背坚实,不像是平常人。
店小二迎上来,笑着说:“李公子,好久不见,快楼上请。”
李元礼点点头,“我还要那间屋子。”
店小二面露难色,“您瞧,这就不巧了,今日曲家女郎在此会客,恰好就定的那间屋子。”
“曲家女郎?”李元礼挑眉,“她来见谁?”
“哎哟,这咱们得低声说了,据说是曲家未来的女婿,也是江湖上的高手。”
李元礼显然来了兴致,他回头望一眼苏祈春,半是询问:“那就让给她?”
第66章 少年郎
两人年岁相近,又都是难得的标致人物,难免被人认成夫妻,再加上,苏祈春梳着妇人发髻,别人很难不多想。
李元礼话一出口,店小二等一众人都往她这里看,她是不想搭理李元礼的,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她被看得不自在极了,只好不情愿地“嗯”一声。
听到这一声,李元礼顿时眉开眼笑,像个平常人家的丈夫一般,缓缓伸手等着娘子主动伸过来的手,目光温柔,满是笑意。
这店小二还从未见过李元礼这般模样,他印象中的李元礼多金但凌厉,每次见他,他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会给他们,这般柔软的样子,他也是第一次见。
苏祈春瞟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手,心里浮起深深的厌恶,她看也没有多看一眼,扭身往屋子里走,只留下李元礼和店小二面面相觑。
李元礼的脸自然又沉下来,店小二常年在此处来往,见多了人,脑子自然机灵些,他见不对,打趣说道:“夫人这是害羞了。”
李元礼只觉得头疼,不想听店小二多说,挥挥手让他赶紧滚。
常春县外面虽冷,但屋子里燃满了火炉,暖和得如同春日,苏祈春待了一会儿便觉得浑身燥热,脸颊上也染上因太热而升起的红晕,她将外面的鹅黄氅衣脱下,搭在椅背上,扭身的时候,正瞧见走进来的李元礼,身子很快又扭回来。
她听着李元礼走进来的声音,直到他在身边坐下,两人默默地吃着饭菜,谁也不说一句话。
屋子里热,苏祈春长了冻疮的手暖了一会儿便开始痒起来,她初时能忍,后来越来越痒,她忍不住来回地蹭,蹭得冻疮处越来越红。
身旁那人纹丝不动,淡然地吃完饭,又闭了会儿目,之后缓缓睁开眼,唤了小二过来,低声嘱咐了什么。
苏祈春忍着痒吃了几口饭,店小二进来收拾时,瞧见她的手,连忙说:“夫人得忍忍,可不能乱抓,否则一定会留疤。”
苏祈春自幼学医,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奈何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手头什么药草都没有,更不用提医治了。
她还想多和店小二说几句,从他那找点儿药草,身旁那人便冷着脸站起来,店小二顿时噤声,不再和苏祈春说下去。
说到底,苏祈春仍然是个被困住的人,在李元礼面前,她没什么自由。眼见着李元礼往外走,她也不得不起身跟着,店小二在后面喊:“夫人慢点儿。”
这酒楼环境清雅,人不多,来的人都衣着光鲜,气度不凡,二楼都是包厢,更加安静。
苏祈春跨过门槛,正巧隔壁的人也走了出来,离得不远,是以苏祈春能听到女子清铃的声音,“你怎么整天一副冷冰冰的不高兴的样子?到底是谁惹你了?”
那女子一身红衣,张扬热烈,听到他们这边的声音,也看过来,目光落在苏祈春身上,盯了一会儿,很明显地皱了皱眉,喃喃自语:“奇怪,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