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余淮水想要转头去看看别处,可脖颈稍一扭动,他的耳朵里便一声嗡鸣,滋滋啦啦地疼地厉害,钝痛如同跗骨之蛆,顺着他的脊髓爬上大脑,让他痛的胃里翻搅,想要吐些什么出来。
也多亏身上疼了,余淮水才确定自己真的没死,这其实有些出乎意料,他还当按朱权有的性子,自己再一睁眼该被牛头马面押着去地府报道才是。
屋里没有旁人,这算是狂风骤雨前最后的宁静。
余淮水拧巴着翻身仰躺在地,他累的厉害,颓颓然地偏了脑袋,平淡的目光扫过这脏乱的破屋,却发觉这屋里有一丝异样。
仔细看这满屋狼藉,破碎的鲜艳衣料中混合着发臭长毛的饭菜,隐约还有干涸的血迹,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无声地揭示着过去的冤屈。
风声扑在破碎的纸窗上,惨白的日光被窗棂撕地粉碎,卷着风渗进屋里来,发出鬼泣般的呜咽。
余淮水忽然有了个可怕的猜想,这屋里,可能被囚禁过很多人,更准确的说,是很多女人。
不敢细想,余淮水心底里对西寨这伙子土匪的厌恶更甚,那朱有德勾结这样一帮土匪残害百姓,实在是罪大恶极。
“你这娘们怎么这么不识好歹,要不是看在三儿的份上......”
“你瞪什么眼,三儿迁就你我们可不迁就,什么货色还端着架子...哎哟!你还要咬人!?”
“哎!别动手别动手,咱们二爷还是喜欢她的...”
“快把门打开!真他娘的不安生!”
屋外突然一片嘈杂,几个人吵着骂着朝这间屋子过来,外头哗啦哗啦,是铁链摩擦的声响,一把大锁叩落,门板被嘭地一声撞开了。
余淮水连忙蜷起身子合了眼,缩在地上佯装仍未苏醒的模样。
“别碰我!!”
一个女人的骂声响了起来,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应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屋里叮当一片响,有骂人的有劝架的,将她押来的土匪没讨到什么便宜,正憋着火气无处发泄,回身便瞧见了缩在地上的余淮水。
“这小子在这儿躺着呢?”
那男人的声音近了,一道阴影停在余淮水的跟前,随后,便狠狠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腹之上。
这一脚突然,余淮水没有防备,只得紧紧地咬着后牙,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那土匪摆明了要泄愤,这一脚没有丝毫余地,踹的他翻出几圈,摔在了墙根底下。
“哎!别下死手,二爷还没醒呢,咱们随意处置了小心受罚。”
那个劝架的声音也离近了些,他嘴上说着软话,下手却很重,一把揪起了余淮水的衣襟将他拖了出来,重又摆在了地上。
脸被捏着摆了三摆,余淮水的脑袋被撇开,随后便听见那人不屑地嗤笑:“也不是什么漂亮美人啊,一个男人,还能让咱们二爷着了道?”
“你懂什么?我可听说,京城里那些大官儿就好这一口,管这个叫什么...龙阳君?”
“啧啧,京城也就罢了,寨子里头还能玩的这么花......三儿认出他是那臧六江的相好,说两人还共乘一马游街呢,那叫一个亲近。”
“呵!瞧不出来啊,那假正经的还是个走后门儿的,那会儿他因为我赌钱就把我赶出来了,他这癖好,不比咱们耍点小钱腌臜多了?”
周遭响起一阵哄笑声,余淮水不醒,几个男人也没有兴致对一个状如木头的人动手,又说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荤话,便陆续地出了屋,铁链声响,是门又被上了锁。
屋内又恢复了开始的安静,风声逐渐大了,尖锐的风哨中慢慢夹杂起女人的低低哭声,她似乎是缩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即便余淮水没有睁眼,他也能察觉到一束幽怨却可怜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别装了,他们走了。”
许久,女人的哭声终于停了,她观察了余淮水这样久,自然能发觉余淮水是在假扮昏迷,虽说这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身上的疼痛让他的身子止不住地哆嗦颤动,这是生理反应,瞒不过去的。
余淮水自知暴露,也没有装下去的理由,只得睁开双眼,探究地望向女人的方向。
那是个很清秀的姑娘,本该是花一般二十几岁的年纪,可她的脸色却很灰败,两眼哭的红肿,细眉紧蹙,眉心有一道极深的印记,应是长久苦闷,紧皱眉头生成的川字纹。
她脸上干净,手臂上却是点点瘢痕,像是有人生生拧出来的,一眼便知,在这土匪窝子里过的不好。
余淮水的目光刚刚下挪,便匆匆地移开,那姑娘身上的衣裳也是凌乱的,遭遇过了什么,不言而喻。
“...你是谁,我从未见过你。”
心里怀着戒备,丫儿清了清哭哑的嗓子,率先打破了屋里的安静,偷偷地,她打量起倒伏在地的余淮水。
余淮水生的羸弱又白净,不像是这个土匪窝子里的新土匪犯了错被拘在这儿的,反倒...像是被绑来的。
“我...”余淮水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月余发生的事太多太杂,从头讲起难免又揭起伤疤,他实在不想回顾:“我是被绑来的。”
“刚刚他们说,你与臧六江是相好?”丫儿不明白余淮水怎的就突然颓靡了下来,还是自顾自地刨根问底。
“...是。”余淮水痛快地点了头,他这般坦然,倒让丫儿有些无所适从。
两个男人也能互生情愫吗?丫儿都忘了自己的伤心事,有些愣愣地望着余淮水出神。
她不回话,换余淮水疑惑地抬头望来。
“那你应当是个好人...他们东寨,是个好地方。”丫儿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冒昧,急忙地夸赞一句。
不过这倒也不是她有意恭维,山下的百姓不清楚真相,这西寨里的人却是个个儿心知肚明,那东寨的的确确,是好人窝子。
余淮水自然能听出丫儿话语中的少许向往,眼里的疑惑被不忍替代。
土匪窝里受委屈的姑娘,实在是让人可怜。
“你...也是被土匪绑来的?”余淮水斟酌着,问出了话。
“我?”丫儿回了神,听余淮水这样问,凄凄然地笑了:“我不是,我是被我哥哥送来的。”
此话一出,余淮水倒吸一口凉气。
把一个姑娘送到土匪手里,这哥哥是怎样的恶毒心肠。
“我也不是这庄子里的人,我家,原本住在南边...”
丫儿似乎并不避讳自己的过往,应是很久没有同人好好说过话了,余淮水还没有发问,丫儿便自顾地想了下去。
她家应当是往南去的,依稀记得小时候家里也会下雪,却不及这庄子里的大,她没出世前有两个姐姐,踩着肩膀排下来,才多了一个哥哥。
这该是他们家最大的喜事,家里终于添了一个男丁,娘那会儿因为怀孕不停而塌下来的腰杆子估计都直了些,在村里也抬得起头来,爹也高兴,与娘商议好再也不生一子半女,要他娘好好地歇歇。
可天不遂人愿,娘在一个初春季节里怀上了她。
对于这个家,丫儿这个孩子来的太不应该,为了拼一个男娃娃,爹都快把地里的养分榨干了,苦哈哈地从土里拧出每一粒粮食,娘也带着几个姐姐做起了纳鞋底缝衣裳的活计,勉勉强强才能填饱家里五口人的肚子。
这个时候再添一口人,对于这本就贫寒的家境只会雪上加霜,他爹要她娘找村子里的接生婆,想要将肚子里的丫儿打了去,可接生婆说她娘的岁数太大,这打胎药喝下去,只怕是会丢了命。
她娘不敢了,只得回了家对着她爹哭诉,初春还冷着的风中,他爹坐在屋门前抽了一杆又一杆焊烟,夜里答应让她娘把丫儿生下来。
于是在冬日她降生的前半月,她十二岁的大姐姐悄无声息地嫁了人。
丫儿自然不知道他爹从稳婆手里接过她时是个什么反应,大概是没什么表情的,只是家里去了的姑娘又被补上,似乎没什么差别。
没人知道大姐姐嫁去了哪儿,二姐姐也更加的沉默寡言,与爹娘与她与三哥哥都不亲近,远远地,犹如避着什么蛇蝎。
自然而然地,丫儿便与三哥哥要好些,年龄相近的孩子总是能玩到一起去,她随着三儿漫山遍野地跑啊疯啊,在某天回家时,她十一岁的二姐姐也不见了。
她那年八岁,看着爹脸上的皱纹都平展了,恍恍惚惚地,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很怕,怕到那天夜里的炖肉她都吃的不香了,被他娘唠叨着挑拣着放进了三儿的碗里。
可是她的三哥哥与她最要好,三哥哥一定会保护她的。
她小小的岁数瞒不住心事,将这些烦忧一股脑地告诉了三哥哥。
那时三儿拍着胸脯保证,他一定不会让他的丫儿妹妹也这样无声无息地嫁了人,他要她能自己选一个如意郎君,能风风光光地大办一场。
家里人少了,肚子便能吃的饱了,她长到了十一岁,也没听说爹娘要给她找什么人家。
真好。她那时想。若是爹娘执意要她嫁一个不认识的人,她便收拾包袱一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