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刽子手握刀的手实打实的哆嗦了下。
他自后方高举起刀,只要斜劈而下这人头就能落地,可却没能第一时间动作。
阴沉沉的天飘下三两雪花。
容烨仍旧在笑。
他笑得兴味十足,笑得高声呐喊的群众逐渐哑了声、没了话。
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容烨的眸光透过乌泱泱的人群,精准落在人群中央被来回推搡着的青年身上。
年岁瞧着二十五六,身子骨瘦弱,脸色苍白眼下发青,一副将死之相。
仅一双招子好看得夺目,便是面相差成这般,容烨也无可避免的在那双眼睛上停留了数秒。
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因此听得一清二楚。
在所有人都在大喊要他斩首,在监刑官宣布罪证时,这青年居然在小声辩驳着——
他说:“他不是奸臣。”
他说:“他是个好人。”
他说:“他不该死,大衡不能没有他。”
何其可笑。
容烨自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十几条罪证虽多加陷害,但有些是实打实的。
所有人盼着他死,可他隔着人群与青年遥遥相视,圆溜溜的杏眼哀伤地看着他。细雪飘落而下,隔着雪,他一时看不清青年眼里带着的另一抹东西。
直到刽子手抓稳了刀,高喝一声“斩!”,冰凉的刀身挨上后颈的那瞬,他才看清。
那青年——
竟是在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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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衡九年,罪臣容烨斩首示众,百姓叫好。
次日,当今圣上暴毙在榻上,常侍奉在旁的大太监跪在龙塌边,对察觉不对闯进来的大臣一笑,平静道:“陛下驾崩。”
没留下一个子嗣,悄无声息的死了。
此后群臣如何轰动暂且不提,大衡存在九年消亡亦不必多言,早早便布好所有局的容烨睁眼,发现自己竟还活着。
被斩首的痛感仍清晰的留在颈上,现下他抬手上摸,却无一丝异样。
意识到什么,他从榻上起身纳履,目光环视四周,认出这是他的卧房。
他大步走向铜镜,看着镜中人的样貌,猜想落实。
“十一。”他唤。
候在门外的侍卫立马应声:“属下在。”
他隔着门问:“王爷睡醒了?礼部尚书朱器在外等候多时,王爷可要见他?”
容烨揉揉眉,问他:“今日何日?”
十一愣了下,很快答:“今定朝四十年,二月廿二。”
定朝四十年,二月廿二。
年号尚未改,意味着新帝未继位,即——
他今岁二十有三,断头后回到了九年前。
“不见。”想起这时候的朱器是来干什么的,他直接道:“让他如常办便是。”
十一应下:“是。”
容烨紧接着移步到隔间的书房。
他磨好墨,提笔细细描画着,想着断头前最后入眼的那位青年,将之画于纸上。
“十五。”
画完,他落笔唤道。
一身黑衣的十五从梁上翻身落下,单膝跪地:“属下在。”
“查查此人。”
容烨指尖点着宣纸,让他上前记下画中人眉眼。
十五凑近看,在凌落的线条里捕捉到那双最为出彩的眼睛,低声应下:“是。”
顿了顿,他又迟疑道:“王爷可有他的名姓?”
“无名无姓。”容烨细细看着画出的那双眼,眼前又浮现出青年的眼睛。
隔着薄雪,那双杏眼静静地看着他,哀伤又心疼。
容烨道:“约是京城人,十六七岁的年纪,杏眼秀眉。”
十五有些意外他描述的如此详细却竟不知是谁。
他没敢多问,记下这些点,退下去找。
第2章
温氏宅,书斋。
“噼啪”一声。
上好的千峰翠色盛着刚泡好的茶水被人摔落在地,滚热的茶水溅落在月白的衣摆上,染上滴滴水痕。
温克行阴沉着一张脸,怒火盛的他手指抖着,茶杯碎了也消不了分毫火气,眼瞪着站得笔直一副弱柳扶风样的嫡子,气得心呕。
“温雁,你在威胁我?”
他冷冷看着人,皮笑肉不笑地提提唇角:“我告诉你,这件事你没有选择的余地!能被襄王看上是你的福气,岂容得你来不嫁!”
温雁帕抵着唇,被他吓到般,闷着嗓子咳了两下。
“父亲哪里的话。”
他放下手,眉眼浅浅弯着,唇角的笑比之温克行真了三分,那张唇一张一合吐出的话,却让温克行气得险些一头栽过去。
他笑吟吟道:“孩儿分明是在为父亲分忧解难。倘若孩儿嫁于襄王为妾,父亲在外可就得担上一个卖儿求荣的名声,您正是晋升之时,此事若被那位知晓,怕是信手一挥,您的官帽就戴不稳当了。”
“孩儿亦知您为难。”
他杏眼圆润没有棱角,眼瞧着人时没有半点锋芒,温驯的让人提不起警惕,可那张嘴甫一开口,温克行就晃了晃身子:“所以深思熟虑许久,才敢来同您言说。襄王无职在身,却是皇家人,草草推拒定会落人面子,届时他同那位说道两句,您的官帽又该落下三分。”
“孩儿怜您,不忍看您如此,才忍着心痛向您断绝关系。自此孩儿一人,便是得罪了襄王也波及不到您,您亦不会丢了乌纱帽。”
“信口胡言!”
温克行胸膛起伏,随手抓住桌上的毛笔朝人丢去,恨不得缝上那张嘴。
他怒道:“别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若真为了拒嫁断了亲缘,这门里门外才是真的笑话!”
“是您钻了牛角。”温雁侧身避开那只笔,垂眼瞥过笔尖的墨痕,朝旁移了两步。
他嘴角的笑淡了一分,“孩儿真断了关系,您大可向外垂泪两行,言‘襄王逼婚,我儿不堪受辱,自断亲缘不涉家眷’,料想见此之人都不忍心再多言。”
“孩儿言尽于此。”
欣赏够了那张气成猪肝色的脸,温雁作别,体贴道:“您再想上两日,孩儿等着您的义绝书。”
“哦对了,”
出门之际,他想起什么,回身一笑,“想来父亲是不愿丢了官职,蒙上污名的。孩儿亦想多活上两日,虽生来命贱,但也不愿草草而过。”
“您慢慢想着,孩儿先告退了。”
他推门,不等温克行再多说什么,揣着手离去。
只余温克行一人大喘着气,连连顺着心口,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
温雁回到他住的西院,等候许久的小厮伍玖忙迎上来,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声问:“公子,事儿成了吗?”
温雁未语,进门后才道:“成了一半。”
他回身看着伍玖,再问了遍:“你当真要跟我走?”
“当真!”听他这样问,伍玖拍着胸脯,认真道:“是公子当年收留了小的,公子去哪小的就跟到哪。”
他身子板小,已有十八岁,身高却仅仅只有七尺。幼时落的疾,让他注定长不了多高。1
相貌端正,瞧着老实,跟了温雁七年,是温雁最信得过的人。
温雁点头:“好。”
他忍不住笑,偏头看向窗外只剩枯枝的梨树,又有几分出神。
“十七年了。”
他喃喃然。
伍玖跟着他多年,最是知道他这些年在温宅的日子。明明是嫡子,却因着体弱多病鲜少出门,世家公子间熟知的,全是温克行的庶子温书。
温克行偏宠妾室,温雁母亲与他本约定好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婚后没多久,在她怀上温雁的那段日子,他便纳了妾。
受此等打击的温母心神动荡,险些小产。后来便是稳住了胎,仍早产下了温雁,又产后抑郁,不久便病逝了。
温雁幼时与温克行便不亲近,温克行明面上说不上苛待他,该有的他都有,身子骨不好所以每月都要喝的名贵药材亦没给他断过,却从未给过片刻的父子情。
今春吃年夜饭时,照旧无人来叫温雁。伍玖去后厨端饭时,看着热火朝天给主家做菜的厨子,只觉心疼。
只是不受重视便罢了,今春温雁难得出门一趟,便被好美色的襄王看上,派人来府里求亲,要纳温雁为妾。
堂堂三品官员嫡子,嫁给一个闲王为妾,简直荒谬!可偏偏便是这样,温克行还是同意了襄王,要把温雁嫁过去。
且不说温雁嫁过去是做妾,单说那襄王便不是个好的。他正妃是女子,十几房妾室却有男有女,不时便会有死掉的妾被扔到乱葬岗,足可见下手之狠和脏。
然如此,温克行都能视而不见,只顾着一点利益便迫不及待的想送走温雁。
伍玖从没想过温克行能卖儿求荣到这种地步!
可这也从另一方面印证了温克行确实一点温雁的感受都不在乎,怕是巴不得他早走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