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说罢,九里绘不由自主地将注意力从鹤山惠美的眼睛挪向她天然的面容。
  认真眯起眼,专心致志地观察起来。
  她看见了教练脸上淡淡的斑驳皱纹,眼角下两道凹陷下去的泪沟,自然形成而明显粗糙的皮肤……
  虽然伴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经历了不可逆转的洗礼,但那份从容和坚定依然未曾褪去。
  那一刻,九里绘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种无形的气场所包围着,心情也渐渐沉静下来。
  她不再仅仅是用目光打量,而是通过观测的方式,无意识地加入少许直觉,敏锐地洞察到了某种信息。
  每一处细节,让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鹤山惠美的「呼吸」。
  ——带着无法被岁月抹去的生机,带着健康而美丽的痕迹。
  九里绘很是心动,甚至夹杂着一部分小小的憧憬。
  “不,我个人认为鹤山教练还很年轻…各种意义上都是。”她说,“正是该持续奋斗闯天下的年纪。”
  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觉的.jpg
  鹤山惠美被这种发言惊到了,她问:“你是天然呆吗?”
  “应该算半个吧,我的朋友们主要管这叫电波系或者木头系。”九里绘说。
  “真是时代在进步,什么新鲜词都出来了。”鹤山惠美发出啧声,“也行,我记住这种类别了,小九里是块木头。”
  “要不我以后叫你小木头吧。”她灵光一闪。
  九里绘板着脸:“不要,请叫我小绘。”
  “你这脾气又是从哪练出来的?!”
  鹤山惠美气呼呼地喊着,却又在某一刻突然安静了下来,将视线投向电视屏幕,聚焦在背景上。
  “仙台体育馆丛建成到现在,还是几年前的老样子,一点都没变化。”她不禁感慨,“其实我也是在宫城出生和长大的人。”
  “只是成年后到了这附近打拼,等什么时候玩累了,就带着全部家当回宫城养老。”
  “所以我会偏心,会忍不住多留意宫城的排球新生代的动态。”鹤山惠美说,“看到你名字出现的时候,我很诧异。毕竟要不是小夜久和我提,我都不知道有你这号人物。”
  “原来是刚开始打排球的新人啊,怪不得。”她说,“那就合理很多了。”
  “卫辅学长没和我提这些。”九里绘重新坐上椅子,“我只知道您高中时打进全国大赛,入选过国青队,后来退役当了教练。”
  “不怪他,你说的这几点已经算是概括我职业生涯中仅存的荣耀了。”鹤山惠美听着自己的声音,思绪逐渐被拉入回忆。
  *
  鹤山惠美高中毕业后正式踏入职业道路,刚开始的那个时期,一直都相信一个词叫作「机遇」。
  机遇就是她相信只要自己一直拼命练习下去,终有一天教练能够见识到她的实力,让她站上灯光无比刺眼的球场。
  结果一年到头仅有的一次上场还是正选队员受了伤……面对现状,她悲喜交加,为了给自己的生活增添一丝希望,她悄无声息地把「机遇」改成了「幸运」。
  然而时间不会等人,新的毕业季和赛季到来,更多新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入了队伍。
  她在替补的席位上越坐越靠后,情绪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波动。队友们夸她冷静又乐观,说到后来连她自己也相信了。
  渐渐地学会了接受现实,放下急躁的心态,将「幸运」改成了「运气」。
  某天——大约在二十八年前的一天,鹤山惠美去接侄女放学的路上,碰巧看见新建起的青少年活动馆内正在进行开放式的排球教学,用来宣传这个体育项目。
  鬼使神差之下,她凭着感觉向前迈出了脚步。
  恰好这时,门口一名有着浅栗色头发的女孩被回弹的排球砸中了脸。
  鹤山惠美一手抓住了飞出去的排球,关切地询问:“没事吧?”
  “我没事!”栗色头说着,无所谓地抹了把脸,朝她深深鞠躬,“谢谢您帮我捡球。”
  话音刚落,栗色头不多废话,转身继续对着墙练习起来。
  女孩很认真,但在动作上一直不得要领。鹤山惠美想着距离侄女放学还有一段时间,干脆留在原地多看了一会。
  栗色头是个脸蛋可爱的女孩,模样也很乖巧……
  “你好矮啊。”就在这时,一个没什么眼力见的男孩子特意跑到门口,指着女孩说,“这么矮,来打什么排球啊?”
  栗色头的额间当即爆出两根青筋,反手就将接住的排球往外扣:“我说过了,不准再和我提身高的事情,你没有长出脑子来吗?!”
  “咚!”被砸中的男孩一秒倒下。
  栗色头拍拍手,气鼓鼓地双手叉腰:“哼。”
  鹤山惠美无比震惊,紧接着欣喜地抿了抿嘴。
  好、好飒爽啊!她喜欢——看向栗色头女孩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欣赏。
  “抱歉,让您看到我不好的一面了。”栗色头突然转身,向鹤山惠美鞠躬。
  “不,是他挑衅你在先,算他应得的。”鹤山惠美笑得露出两排牙齿,“就是扣球的姿势还能再改改,说不定能提高精准度哦。”
  属于是她职业病犯了,习惯性边练习边复盘,随后给出一些意见。
  “真的吗?”栗色头钦佩地赞叹道,“好厉害,语气和口吻好像兴趣班老师——”
  “你…不,您有时间和我一起打排球吗?”
  就这样,栗色头女孩如愿以偿地捡到了年龄差距超大的球友一直玩到最后。
  临近下课前,她抱着球找上鹤山惠美道谢:“多亏了您!”
  “不,我也没做什么事啦。”鹤山惠美摆摆手。
  “大姐姐很擅长教人,我一下子就听懂了,然后感觉身体学得特别快,简直就和教练一样……请问您有在哪里开课吗?”栗色头满脸期待地问。
  “之后,我还能再来找您吗?”
  什么?
  鹤山惠美的眼睛逐渐睁大,因为这番话而怔愣在了原地。
  开课…还有教练什么的实在是太擡举她啦,现在的她只不过是个默默无名的排球运动员罢了。
  但硬要说教导别人,尤其是教小孩一些基础技巧的话,她从来都没有尝试过。
  好像,也不是不行?
  而且她不反感孩子。
  每当夜晚因韧带损伤而辗转悱恻之时,鹤山惠美时常会梦见自己的童年。
  那时的她并不会将排球当成是一个不可触及的梦想,只会从一清早嘀咕:希望今天也有人来打排球。
  下午变成:今天也摸到排球了呢,真好。
  夜晚躺进被窝:明天还会有人来吗?
  有了上述悠远的记忆作为基底,再过个几年,鹤山惠美的心中滋长出了渴望更进一步的野心。而与此同时,童年的梦想亦会成为深陷痛苦中的良药。
  果然,在一切开始的地方,热爱和兴趣才是最重要的基本功。
  ……
  【要是所有愿意打排球的孩子,都能拥有这般甜蜜的回忆就好了。】
  鹤山惠美似乎在那一天,如茅塞顿开般捕捉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真正属于她的「机遇」。
  几年后,鹤山惠美选择退役,转而向体育活动中心提交了入职申请书,而那名栗色头女孩正在读国中,应邀成为了她的第一个学生。
  如今栗色头女孩早已长大成人,踏上了自己的生活旅途:大学毕业后找了份感兴趣的工作,与爱人结婚,孕育了自己的小孩……
  等到鹤山惠美反应过来时,时光变迁。
  栗色头已经牵着另一只小栗子头出现在了她的排球教室门口,嬉皮笑脸地说:“鹤山老师,卫辅的
  第一节排球课就交给您啦。”
  鹤山惠美难以置信:“哈…开什么玩笑?连我都沦落为要教排球二代的中年人了嘛?!”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
  “总之,九里的排球基本功就拜托您来指点了。”十年一晃而过,几天前,音驹高校三年级生夜久卫辅如是说。
  鹤山惠美看着如此相似的一幕,擡手掩面:“答应我,小夜久,不要那么早变成别人的妈妈,我还没老呢。”
  夜久卫辅一脸问号:“我好歹是个男生吧!”
  “鹤山教练。”
  一道清亮的嗓音打断了鹤山惠美的思绪,回过神来,是九里绘正在对她说:“您辛苦了,今天多有打扰,我先回去了!”
  没走几步路,九里绘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大幅度鞠躬,甚至能让鹤山惠美看见她衬衫背后的图案。
  “虽然没能让你打定主意,但我今天过得很开心——不,说这两天的过得很开心。”九里绘总结了她的东京之旅。
  与身为线上师父的自由人前辈面基,和音驹认识的新朋友们吃了顿很热闹的晚餐,遇见资历和能力都很强的排球教练,还痛痛快快地练了会排球。
  一切都太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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