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无甚不妥,不避外人。只是每一回,璧润都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如是几次之后,璧润忽然开口:“林太医这验毒的法子,倒是忽然定下来了。”
林济世陡然一顿,没有说话。
很多时候,迎上璧润那一贯冰凉冷淡的目光,林济世都会有一种感觉。
好像这天底下一切的苟且隐秘,都逃不过这个孩子的眼睛。
他什么都知道。
……
三年过去,林济世叩首在地,忽然想到,璧润竟确是什么都知道的。他不仅知道真相,甚至还知道他会选择指证真相。
否则,今日,他就不会被召入门窗紧闭的御书房之内,指证当今圣上弑父谋反之罪了。
如此看来,此人目光之毒辣,识人之精准,着实可怕。毕竟,他二人三年未见,而三年之前,就连林济世自己,都无法确定自己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曾是选择过退缩的。他选择维护幼子的声誉性命,维持眼前的父慈子孝。可这骗不过他的内心。时间越过,他便越能认清过往的事实,认清他不是在维护美好,而是在逃避真相。
他放任了弑父谋反之重罪,令床榻之上的陛下死得不明不白。爱子如命的陛下至死不知真相,甚至在死前唤到榻前的最后一人,便就是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所以如今,他终于选择跪在这里,纠正自己过往的错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秦耿脸色发青,愣愣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林济世,愣了好一会儿。
赵昱听得满脸惊怒,高声怒喝:“林太医!朕自小敬你,你怎可如此污蔑!若事实真正如你所言,朕岂不非人,实乃禽兽不如之辈!”怒喝之中,赵昱胸膛剧烈地起伏,一转头,便见到了始终静静站在一旁的璧润。
璧润静静地看着御书房中的闹剧,面上见不到丝毫表情,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赵昱脑中灵光一现,一下子就明白了谁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说到底,璧润为何会如此胸有成竹地将林济世请来?
“是你……”赵昱看着璧润,“是你指示林太医污蔑于我……”
璧润这才回过了神似的,抬眼看了一眼赵昱,仍是无甚神情,一言未发。
而秦耿也终于收回了粘在林济世身上的视线,红着眼睛,紧握着拳,看了赵昱一眼,目光之中竟有恨意。
说到底,他对先帝耿耿忠心,对赵昱的忠诚尽数来源于先帝。可若赵昱便就是害死先帝的凶手……
赵昱甚至是先帝真心疼爱的亲子,却亲手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这比寻常乱臣贼子更要可恨不知多少万倍!
“秦统领!”赵昱真的慌了。他快步疾走至秦耿面前,拼命辩解:“是璧润指使人污蔑于我!朕爱父亲正如父亲爱朕,朕怎可能做如此禽兽不如之事!”
朝堂政斗之中,“军权”永远都是太过有重量的一环。只要真正意义上手握军权,便是皇帝也会忌惮将军。是以古往今来,凡有将军受害,必会被先行污蔑以重罪,以让跟随其的军队师出无名,如是限制军权。
赵昱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做出了这般绝好的证据释放璧润的军权,却竟被如此轻易地反将一军,甚至背上了惊天大罪。
如此重罪,便就是秦耿顷刻举兵谋逆,也绝称不上是“师出无名”。
赵昱紧紧地咬着牙:“如此大罪,定罪于一国之君,难道只需凭林太医一家之言吗!”
秦耿当然也是想过这个问题的。他比谁都不愿相信这个现实,但凡指证之人是什么旁的太医,他都绝不会信。可指证之人,却偏偏是林济世。
赵昱时年年幼,有所不知,但秦耿可是知道的。林济世此人,数十年位居于太医院之首,固执执拗之名可谓是声名远扬。林济世侍奉过三代帝王,见识过不少蝇营狗苟,却从未同流合污。他上无父母师父在世,下无子女徒弟照顾,孑然一身,视俗物如粪土,敢以命证新药,悍不畏死,拒绝过不知多少苟且。此人无法被收买,更无法被威胁,人尽皆知。
如果林济世会受命说谎污蔑他人,那么这世间可就真的没有可信之人了。
更何况,林济世是看着赵昱长大的。他自己也许不觉有所显露,可实际上,他对赵昱的爱护是如秦耿这般武将粗人都看得出的。他便就是要说谎,也该是为赵昱遮掩才对,怎可能污蔑他以如此重罪。
秦耿紧紧地握着拳头,终于彻底接受了事实。
他低头看着林济世,顿了片刻,终是俯下身去,捏住了林济世的喉咙:“林太医,对不住了。”
如此皇家秘辛,绝不可外泄。林济世并非朝中要员,绝不能掌握如此大事。
匹夫无罪,知而有罪。
而林济世当然也早已预见到了这一刻。他最后一次忆了忆自己的小院,盘算着院里的鸡和小黄狗都确实找好了去处,闭上了眼睛。
“秦统领,你做什么!”见得秦耿的举动,赵昱一声惊喝,一把拦住秦耿,硬是将他的手拉了来开,而后顺势挡在了林济世的前头。
说话的工夫,他已然领悟了秦耿举动的缘由,不由悲喝:“秦统领作此举动,是已给朕坐实了此等罪名吗!”
“莫非圣上认为,林太医会改口吗?”秦耿道,“圣上恐怕有所不知,林太医之清
正固执声名远扬,凡有出言必自真心,绝非朝辞夕改之辈。”
“还是说,圣上欲令人审问于他?”秦耿看着赵昱,“圣上当真觉得,此事是可令人审问的吗?”
当然不可。以此事之重大,先帝之威望,林济世之名声……根基与能力都尚且稚嫩的赵昱绝无把握能够为自己洗脱嫌疑,而不是反过来将此等大事散播出去。
赵昱一时无话。可就在秦耿欲绕过他处理林济世时,赵昱却错开一步,再次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仍咬着牙,紧握着拳,显然因重罪被揭露而甚受震动。可他顿了顿,开口:“将此人……关入牢中就是。他不会蓄意散播。”
这一回,连林济世都不由侧首,看了赵昱一眼。
半大的少年才抽了些个子,背影遮着光,已然有一点成人的模样了。
秦耿看着赵昱。有那么一刹那,秦耿真的觉得,他也许是想要护着林济世的。
可转念一想,秦耿便知这个想法有多么离谱。此人弑父篡位犯下何等大罪,怎会反过来袒护揭露此罪的证人。说到底,这狼子野心的小子骗了这么多年,骗了先帝,骗了他,骗了所有支持拥护他的人,靠的不就是这一手好戏吗?
可怜先帝临死之前,谁也不见,只将他唤了去。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却得此回报,真是天地也要为之落泪。
秦耿眸子愈冷,眸中恨意尤甚。
看在先帝的份上,他到底是不欲起兵,甚至下意识地维护皇家尊严,选择留下先帝血脉。但也仅此而已了。年少的皇帝此生再不可能得到禁军的支持,这意味着他在京中绝不可能再有军权。
“便由圣上所言吧。”秦耿冷冷留下一句,拂袖而去。
不久后,便有禁军入内,带走了林济世。
临走前,林济世抬起头来,见了赵昱最后一眼。少年面色灰白,瘦削的身子如腊月残枝,肉眼可见地枯萎了下来。
戏台谢幕,璧润便也终于收回了视线,行礼告退。
赵昱紧紧地抿着嘴,叫住了他。
“璧润,”他竭力提起力气,站直了身子,“我斗不过你,我愿赌服输。可你便是要害我,也不能给我此等罪名!”
他定定地看着璧润:“便就是说我无能,说我暴政,说我不配皇位,你也不可说我……弑父!我……我便是身死,也不会伤害父亲!”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父子深情如铜墙铁壁,愿付出一切保全对方。对所爱之人,守护尚且不够,怎可能会背叛。罗织这般罪行,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璧润看着他。
直至许多年后,赵昱回顾今日,都疑心自己是否是生了错觉。他似乎真的看到,有那么一个瞬间,那个怪物一般的男人,眸中似乎是浮起了一抹明显的艳羡,又像是被极真切地刺痛了一下。
可只是定了定眼睛,面前的人便又是那副惯常的冷淡而无甚神色的模样了。
“妇人之仁。”薄唇开合,男人的眼睛冷冷地望着他,“便就是最信任,最亲近的人,也会背叛。陛下如今知道了吗?”
他凉凉地勾起唇角,勾出一抹讥诮:“你连污蔑自己之人,都杀不了。”
赵昱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因为寒冷。
赵昱以为,秦耿的声音就已经足够冷了。在认定他弑父篡位之后,那位身经百战的统领声音里沁满的恨意,足以令尚且稚嫩的少年胆寒。
所以,赵昱从未想过,他还能听到更冷的声音,见到更冷的眼神。
仿佛寒冬腊月的飓风,裹挟着厚厚的云层,遮天蔽日,卷去一切光明与暖意,留下密密匝匝的阴霾,浸透每一个哪怕最细微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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