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院里鸡鸣狗叫都没了声响,空空落落少了许多人气,林济世才转过身来,整了整衣衫。
“走吧。”
林济世的老家就在临县,距离京城不远。在禁军的快马带着老人一路进入皇宫时,天甚至还没有落黑。
穿过重重禁军,老人被引进御书房,恭敬跪地:“草民,参见陛下。”
“请起。”头顶的声音故作沉稳,却仍透着掩不住的慌张。林济世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依言起身抬头,这才时隔三年再次见得了天家真颜。
当年的孩子,现下也长成少年的模样了。
如今的少年一身贵气,天家威严已见端倪。只是毕竟大事临头,便就是姿态稳重,也遮不住面色张皇。
“林太医,许久未见。”赵昱看着林济世,“朕幼时体弱,全仗林太医操劳了。”
“草民不敢。”林济世忙又跪下身去。天子面前,谁敢居功。
秦耿上前,将林济世扶了起来,拱手行礼:“林太医。”
秦耿是十分敬重这位太医的。
林济世曾位居太医院之首,为人正派,医术了得。当今圣上幼时体弱,全靠林济世调理康健。先帝病逝前卧榻许久,也是林济世日日汤药针石,缓解痛苦,延绵寿数。
只可惜,在先帝驾崩之后,这位太医自愧于医术不精,还未到年纪,就自请还乡去了。
“太医一生为皇室操劳,确是有功,不必多礼。”赵昱见林济世一身清正一如既往,眸色渐渐安定了下来,正色道,“如今,太医怕是又要有大功一件了。”
赵昱说着,转头看着侧首的璧润,神色越发坚定,脊背打得笔直:“依督公所言,朕可乃是杀父弑君的罪大恶极之人。如此大罪,督公欲加诸朕于朕身,想必当真是有所凭依的。那便就让林太医说说,先皇陛下是因何而仙逝的。”
也就是这时,林济世才意识到璧润也在此处。他转头一看,便见璧润立在暗处,神色惯常冷淡,眸子惯常冰冷,周身威压亦如往常,令人绝不敢擅近。
很多时候,林济世都难以将他与许多年前那个被折磨得浑身是血,咬着袖子不住哭泣的男孩联系在一起。
璧润对上林济世的视线,神色丝毫不变:“请林太医言明真相。”
林济世顿了顿,看向了上首的当朝天子。对方望着他,目光殷切,似是也急于从他的口中获得真相。
也许是因为已然在心中想过太多太多次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林济世的内心竟平静得犹如止水。
他面向皇帝,跪地叩首,说出了自己掌握的事实:“先皇陛下……是中毒而逝。”
话音一落,满室皆惊。
“是谁!”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秦耿,“谁敢毒害一朝天子!你既知此事,为何不提!”话一出口,他就自己想明了答案。说到底,他们是因何而将林济世请来的?
而林济世的举动,也佐证了这个答案。
他抬起头来,深深地望了赵昱一眼。
这便是点出了凶手了。
目之所见,是年轻的皇帝震惊而惊惶的脸。
林济世不忍地闭眼,无声地低下头去,伏在地上。
他既决定点明如此真相,便没有奢求能够或者走出这堂皇的深宫了。
“林太医!”赵昱终于维持不住强作的沉稳,猛然起身,“这可不是能乱说的事!!”
林济世无声地伏在地上。
任何识得林济世的人都知道,林济世一生清正,从不妄言。
彼时,先帝染病,卧榻不起。以林济世为首的太医院为先帝医治许久,却始终只能减缓痛苦,无法铲灭病根。
而就在先帝病后不久,一直贴身伺候先帝的璧润也生出了类似的病症,只是更轻许多。
太医院只当此病可以以人传人,以璧润之身替先帝试过许多汤药针石,却都未见成效,反倒将璧润的身子折腾坏了,时至今日仍比常人更加易病,在外头冻得久些,也许就会大病一场。
不得已,朝廷只得张贴皇榜,遍寻名医。揭榜的人虽是不多,却各个都有真本事。可惜即便如此,仍未有人能查出病因。
也就是这个时候,终于有个宫外的名医找到了林济世,私底下大着胆子提出了猜想。
若真是传人之病,为何来来去去贴身照看的医生宫女无一人染病,仅仅璧润与陛下共病?
陛下病后,便再无力再与璧润行亲密之事,只是仍由璧润贴身伺候。可贴身侍候陛下者众多,璧润与陛下的距离并不比旁人更近,不应仅有他一人被染。
而璧润只需为陛下做一件他人都不需做的事,便是为陛下试毒。
所有经陛下之口的饭菜,皆会由璧润一一先行尝过,以身试毒。
所以,是不是他们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
陛下不是染了病,而是中了毒。璧润症状较轻,是因为试毒只需一口,入口的毒物不多。
这个可能性,林济世自然是考虑过的。若真是中毒,此毒能让人卧榻许久,久医愈重,必定性缓,需持续投毒。可陛下饮水御膳,太医院换过许多方式查过无数次,从未查出过毒物。
“都验过了吗?”那位名为裘白水的名医十分困惑,“该用的药都用过了,该试的法子都试过了。若非有人持续下毒,怎会半点也不见好呢?”
是啊,怎会半点也不见好呢?
除去所有的不可能,余下的唯一一个可能,便就可能是唯一的真相。
那一瞬间,林济世终于再次拾起了一个可能性。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完全验过陛下所用食水。御膳房呈过来的东西,他们自会反复查验。可有一人呈来的东西,他们却是从未验过的。
那是年仅十一岁的当朝太子,陛下唯一的继承人所呈之物。
陛下对太子殿下疼爱有加,有目皆知。太子殿下是陛下唯一
的儿子,小小年纪便才华初显,文韬武略皆乃同龄翘楚,性情温厚仁善而颇重孝道,令陛下十分自得。
唯一算不得优秀的是,太子殿下的喜好有些不同寻常。身为一国之储君,喜欢骑射作诗都是好的,便是热爱投壶游乐也算不得差,可殿下喜欢的偏偏是大俗之物,是上不来台面之事。
殿下甚好近庖厨,做羹汤。
大约也知此事大俗,殿下曾将此事遮掩了许久,直至一日不慎烫伤了手指,叫陛下发现,心疼不已,大怒问责。如是,陛下才得知了殿下之所好。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得知此事,陛下竟未曾感到丝毫失望,反而自责不已,认定自己对儿子不够关照,使儿子连所爱之物都需如此遮掩。之后,陛下便专门令人在殿下的寝宫筑了个厨房,锅碗灶台一应俱全,任由殿下玩乐。殿下所做之美食,陛下也皆会亲自品尝,与殿下同乐。
之后,陛下染病,殿下重孝,便日日都会呈上亲手所制之滋补汤粥,顿顿不落。
过去,殿下所做的食物自是不需试毒。可如今殿下日日呈上,俨然成了陛下的主食,便自然也需走一走试毒的流程。是以,殿下所呈汤粥皆会由璧润先行尝过。
如此一来,若真有毒在殿下所呈汤粥之中,那么仅璧润一人共毒,且毒发较晚,中毒较浅,便就都能解释了。
想到这一层,林济世额角冒汗,打发了提出中毒设想的裘白水,自己却暗中收集了陛下所食过的汤粥残渣,花了几日,终是对上了一种他早先怀疑过的缓性毒药。
殿下所用锅碗灶台皆无毒检出,唯有所呈汤粥有毒。而汤粥日日都是由殿下亲自呈上,甚至亲手喂下,不曾经他人之手,没有栽赃嫁祸的余地。
如是,真相大白。
可怜陛下之爱子,久病于床榻而食不下咽,却仍会将殿下所呈汤粥慢慢喝完,谁知勉强自己吃下的每一口,都是幼子亲手呈上的毒药。
验得毒后,林济世枯坐了许久。
林济世此人,与其说是清正,不如说是执拗。他一生耿直,从不说谎,不知冒犯过多少人,若非确实有一手难得的好医术,怕是早已不知死上多少回了。
可这一次,他分明得知了真相,可滚烫的真相却像是梗在了他的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他年纪很大了。他曾看着圣上长大,圣上之后,他又看着太子殿下长大。
圣上对他宽厚,从不计较他的直脾气。太子自小体弱,由他一手调养,言行对他颇为尊敬。林济世没有孩子,很多时候,他都觉得殿下就如同他的亲子一般。
他知道这想法大逆不道,但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第34章 第34章万里冰寒。
林济世没有说出真相。
他只是传话,言称陛下病疾需食药兼调,此后不得食太医院调配以外的食物。
此后,每一道菜肴进入陛下寝殿,除璧润先行试毒之外,林济世还会再以先前的法子一一验毒,而后呈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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