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江望榆咬紧牙关,率先低头避开他的目光,直往前冲。
经过他的身侧时,她听见他说:“阿榆。”
短短两个字,低沉微哑,缠绕一股肝肠寸断的相思之意。
她脚步一顿,但也只停了一瞬,旋即大步朝前,走进家门,没有回头。
临到用晚饭前,江朔华回家了。
“阿榆。”他拉住她,“那位还站在门口。”
江望榆一顿,应了一声,还是没说什么。
虽然已经立春了,天气还没有彻底回暖,这几天突然转冷,夜里寒风呼啸,裹杂不输于寒冬的冷意。
用过晚饭,江望榆坐在屋里,眼前摊开一卷史书,一直停在同一页,迟迟没有翻动。
江朔华刚刚又出去看了一眼,说他还在门口站着,无论兄长如何劝说,他一直不肯离开。
屋外寒风肆虐,簌簌声一阵强过一阵,听上去有些像雪花飘落的声音。
江望榆霍然起身。
推开屋门的那一刹那,凛冽寒风迎面而来,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又麻又疼。
果然下雪了。
细小的雪絮飞舞在半空中,她伸手,雪絮落在温暖的掌心,转瞬化成水,冷得她一哆嗦。
雪絮飘飘,不见停止的迹象,反倒越来越大。
江望榆攥紧手,猛地冲回屋里,抄起一把油纸伞,提灯冲出去。
他站在院墙根下,既未撑伞,也不穿大氅,还是那身黑色长袍,融进浓浓夜色里。
她走近,借着灯笼的光,看清落满他头顶、肩膀的白雪,甚至连眼睫浮了一层薄薄的细雪,仿佛一座雕塑。
她连忙打开油纸伞,撑在两人头顶。
雪花飘落在伞顶,不像下雨时那般打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你回去吧。”江望榆低头盯着鞋尖,不敢看他,“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等到下个月,我会交辞官的奏疏,你也不必再劳心费力地做那么多事。”
话音刚落,他握住她的手。
触碰的那一刹那,刺骨寒意顺着手背一路蔓延,她浑身一颤,用力挣扎,他握得更紧,不得不与他一起握住伞柄。
抬头对上他幽暗的眼眸,盈满浓郁的黑,偏偏带着一点伤心,冲淡了那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森寒。
“为什么?”贺枢往前逼近,“仅仅是因为我的身份,你就要舍弃我们的过往,阿榆,你为何如此狠心?”
江望榆死死咬紧牙,无意识转头,下颌忽然被他轻轻捏住。
“阿榆,你看着我的眼睛,说出你真正的想法。”
他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刚与他目光相触,她瞬间闭上眼睛,忍住眼角的酸涩。
“婚姻该讲门当户对,我家世低微,比不上陛下的身份贵重。”
听到不惜贬低自己的家世也要与他划清界限,贺枢反倒气笑了:“按你的说法,谁的身份还能比皇室尊贵?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都不用成亲了?”
这样简单浅显的理由不足以说服他,只要她愿意,他随时随刻都可以给她一个更好的身份家世。
沉默开始在两人之间蔓延,唯有风声吹刮。
“……哥哥喜欢天文历算,孟姐姐喜欢医术,才华横溢,只要继续研习
下去,未来说不定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在史册留名。”
江望榆睁开眼睛,笑了起来,眼前浮现一层朦胧水光。
“我不想百年之后,别人提起他们的时候,只会说他们是碌碌无为的……”她停了一下,直视他的眼睛,“外戚。”
酸涩更重,化作泪水,流过脸庞。
“倘若只有我孤身一人,我不怕任何人的流言蜚语,可是……我不能那么自私,不能把哥哥和孟姐姐牵扯进来。”
“卫霍亦可算作外戚,千百年来,无人因此否认他们的功绩,外戚未必全都一事无成。”贺枢捧住她的脸颊,指腹微凉,细细擦去她的眼泪,“你担心日后有人借此攻击令兄和孟大夫?”
她紧紧抿唇,别过头。
“阿榆,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保护你所珍视的家人朋友。”
贺枢抬手揽住她的肩背,见她没有抗拒,紧紧抱在怀里。
“可是我呢?你的心里当真没有留一点位置给我吗?你难道真的忍心见到我在寂寥皇宫中孤独终老?”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掐住掌心,江望榆忍住伸手回抱住他的冲动。
她做不到。
做不到对他熟视无睹,做不到看着他孤零零地待在皇宫,更说不出让他另觅良缘的话。
许久等不到答案,贺枢轻笑一声,松开她。
“回去吧。”
江望榆看着贺枢:“我……”
“你回家吧。”
贺枢打断,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雪越下越大,他没有回头看她。
走出巷口,一直候在外面的曹平瞧见天子身上的雪,吓得赶紧叫人撑伞挡雪,匆匆往身后披上一件大氅。
贺枢停在原地。
曹平不敢靠得太近,不知道两人究竟讲了什么,抬头小心觑了眼天子森寒的神情,硬着头皮开口:“陛下,天气转冷,还请您尽早回去,万一在外面吹了寒风着凉生病,江灵台也会为您担心。”
贺枢依旧没有动,注视眼前的飘雪,忽然推开伞,脱掉鹤氅。
“陛下!”曹平吓了一大跳,飞快地捡起大氅,“您快穿上!”
贺枢没理会,立在风雪之中。
第108章 已无迷惘
“望榆, 我们谈谈。”
听见兄长语气郑重地唤她的大名,江望榆心里一突,看着神情严肃的江朔华, 再看向站在他身边同样神情严肃的孟含月,答了声好。
走进屋里, 她坐在两人对面, 低头揪住衣袖。
“你最近是不是在看史书?”江朔华缓声问, “尤其是在看关于外戚的内容。”
“……没有,我确实看了史书,但我在看里面的天文历律志。”
“你撒谎的时候,总是不敢看别人的眼睛。”
江望榆下意识抬头看向兄长, 刚对上他了然的目光,又迅速扭头避开。
“阿榆, 你太懂事了。”江朔华盯着妹妹, “我知道你的顾虑, 外戚的名声确实可能不大好,那些御史还动不动就弹劾上书, 没错也要找出错来,甚至可能被约束, 不得随意插手朝政, 在家当个富贵闲人。”
江望榆看向坐在对面的两人,攥紧袖口。
“但是,朝堂上下那么多官员勋戚,哪个没有被御史弹劾过?我也没有要当大官的想法。”江朔华握住孟含月的手,“我们商量好了,如果真到那一天,我会主动辞官, 左右在家也可以研习天文,都记在脑子里。”
“不行!哥哥,我不能这么自私……”
“阿榆。”孟含月打断,“你还喜欢那位吗?”
江望榆一怔,紧紧抿唇,说不出违背内心的话语。
“我觉得你有点钻牛角尖了。”
孟含月起身转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松开她紧攥成拳的手,温柔握住。
“你一直在想那些外戚不好的结局,难道就没有好的吗?远的不说,就看当今圣上的外家,除了那些酒囊饭袋,有本事的哪个不是在朝堂上立得堂堂正正?今上不照样维护他们吗?我和克晦未必就不能研习医术天文。”
“我……”
“人生在世,谁还不会被人说几句,我和克晦都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孟含月叹息一声,“阿榆,你没有发现你一直在考虑外戚,而这个问题的前提就是你愿意入宫,不愿意和他分开吗?”
旁观者清。
难得找到心仪之人,正处于浓情蜜意的时候,忽然发现对方不是与自己一样的普通人,而是当今天子,九五之尊,任谁一时都难以接受,容易胡思乱想。
江望榆倏地一惊,眼睫轻颤,指尖微抖,想起他昨夜说的那句话。
听完她的转述,孟含月宽慰道:“遇到困难,试着告诉他,不要一个人乱想,要学会一起面对。”
临走前,江朔华轻轻抱了一下妹妹。
“望榆,你要认清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和母亲都会支持你,更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两人离开后,江望榆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良久,她站起来,走到角落,翻找出被她藏起来的东西,取下那顶黑色布罩。
明月珠不分昼夜地散发光芒,莹润皎洁,照亮黑暗,她抱起宫灯,手指按住一角,指腹徐徐描摹青龙。
最后,她抱住宫灯,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无迷惘。
*
翌日。
江望榆还要去钦天监当值,途径隔壁太医院,正好看见里面冲出来一群太医,个个都亲自提着药箱,神色慌张,压根顾不上其他人,径直往前冲。
她辨认一下那群太医离去的方向,是去西苑。
她的心猛地悬到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