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所经之处,宫人膝盖一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地面,尤其是那几名负责洒扫的内侍,浑身抖成筛糠。
  天子的神色格外平静,没有分给任何人一丁半点的目光,更不像以前那样叫起。
  司礼监掌印在旁跟随,弯腰低头,等天子跨进殿后,沉默地守在殿外,以往挂在脸上的和善笑容不见踪影。
  多年没有住人,通阔的殿内更显空荡荡的,只点了三四盏灯,冷冷清清,没有丝毫人气。
  视线在殿内来回巡视两遍,贺枢低头,看向握了一路的玺印。
  白玉所制,四角微方,自从他的母亲搬离坤宁宫,这方皇后玺印也被放进匣子里,终日不见光明。
  他紧紧握住玺印,边角尖尖,深深刺入掌心。
  “我不想进宫。”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犹如鬼魅,萦绕在耳侧,久久不肯消散。
  她如此信任他,先前送她回家的路上,一起看星星的屋顶,还有那座小小的角院,距离万寿宫那么近。
  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她还那么看重关心家人朋友,他只要……
  狂风大作,猛刮过窗棂,沿着未关紧的窗户钻进来,那几盏烛火摇摇晃晃,终究抵不过呼啸北风,噗的一声灭掉了。
  殿内霎时陷入无边黑暗。
  不能想。
  他缓缓阖闭双眼,犬齿压在舌尖,借着轻微刺痛,平复一瞬间涌起的情绪。
  不能想。
  不能那样做。
  不能吓到她。
  第92章 “与其强人所难,不如心甘……
  那天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后, 江望榆也想开了。
  左不过是流言蜚语,没有必要为了别人毫无根据的猜测而胡思乱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她将那些谣言抛在脑后, 每天按时去官署当值,专心研习历算。
  江朔华通常与她一起, 偶尔有几天说有事, 叫她先回家, 不知去忙些什么。
  她也不多问,反正这一片都有兵马司巡逻,很安全。
  “曹掌柜。”
  伞铺的掌柜是名年轻男子,瞧着应该不到三十岁, 长得白净,尚未蓄须, 听见她的声音, 格外客气地唤道:“江姑娘, 你早上可是有什么事?怎么没有来送信?”
  “冬日天亮的晚,我担心来的太早打扰你, 以后等我下值了再来送信,你记得告诉元极。”
  江望榆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还有一个靛青色荷包
  。
  “我做了一些蜜饯, 你帮我转交给元极,最近他说一直在忙,没空出宫。”
  想起十天没有见到的人,她停了一下,又笑道:“蜜饯放久了不好吃,要是找不到他就算了。”
  “江姑娘放心,在下务必送到。”
  江望榆点点头, 接住对方递来的信笺,撑着一把油纸伞挡雪,回到了家。
  江朔华不知去了哪里,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董氏忙着缝补衣裳。
  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她回屋,脱下外边的披风,抖搂上面不小心沾染的雪絮,摊开准备搭在旁边的架子时,手忽然一顿。
  那天傍晚,他替自己穿上大氅的情景浮现在脑海。
  她抿了抿唇,取出怀里的信笺,徐徐展开。
  他用的是浣花笺,或许因现在是冬日,笺纸素白,右上角一株红梅,花瓣如火焰通红,薄薄白雪覆在褐色枝干。
  上面写的内容很简单,寥寥几句话,都在应和她之前信里写的内容,讲他的事情很少。
  可能是皇宫大内的事情不能乱说。
  江望榆将信笺放进匣子,提笔写下回信,大概讲了一下在官衙当值的情况,一不小心又写多了自己最近看到有趣的天象,但没有涉及其中吉凶寓意。
  她看着一沓信纸,正要收笔,不知为何顿在原地。
  时间久了,笔尖的墨水向下滴落,落在纸面,凝晕开一个浓重黑点。
  她捏紧笔杆。
  心头涌起一股全然陌生的情绪,她盯着面前的信,犹豫许久,终于铺开一张崭新信纸。
  落笔写完,江望榆将一沓信塞进信封,看看外面的天色,塞进怀里,匆匆跑出家门。
  “阿榆?”
  跑到巷口的时候,她遇见刚刚回来的兄长。
  “你这是要去哪里?怎么不穿披风?”
  “哥哥,我去个地方,很快就回来!”
  江望榆来不及解释,一鼓作气地跑到伞铺,大口喘气,将信放在柜台。
  “麻烦今天就帮我把这封信送进宫给他。”
  *
  西苑的北边建造了一方校场,宽阔空畅,放了刀剑斧钺等十八般武器。
  十丈之外,竖起一个靶子,靶中心是红色,多次被尖利箭蔟射中后,红色淡了不少,留下深深箭印。
  咻——
  利箭破空,穿过冷冽寒风,直中靶心,箭头深陷,箭尾轻轻颤抖。
  守在不远处的禁军,大步跑过去,取下箭,又大步跑回原地,把箭插进箭筒,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从靶心取下来的箭矢。
  天子一身黑色劲装,袖口扎得很紧,同样纯黑的腰带勾勒出颈瘦腰身。
  神色淡淡,手持长弓,他随手拿起一只羽箭,搭在弓上,目光冷静,指尖一松,利箭离弦,再次稳稳地正中靶心。
  曹平瞅准这个空档,小声禀道:“陛下,江姑娘的信送进来了,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两封信。”
  贺枢的手一顿。
  一柄羽箭再次离弦而出,却不像之前无数的箭,尖尖的箭头落在靶心之外。
  他放下长弓,张开掌心。
  曹平立刻奉上两封信,拿起外袍,小心翼翼地披在天子的身后。
  信摸着不是很厚,跟以前的差不多,唯一比较奇怪的是有两封。
  贺枢坐在圈椅里,迅速撕开封口,展开信纸。
  第一封写的内容与之前的大差不差,都是讲她平时遇到的一些趣事,并无特殊。
  他拆开第二封。
  信里简单提了两句她在钦天监当值的情况,后面写了满满当当两页纸的天象,翻到最后一张,她的语气徒然一变,带上一点小心试探。
  她问,能不能去见她一面。
  贺枢一瞬间捏紧信纸。
  “陛下。”曹平恭声禀道,“这是江灵台叫人一并送进来的蜜饯。”
  贺枢抬眸,缓缓扯开荷包。
  蜜饯色泽深棕,个头略微饱满,表面微干,入口后,轻轻咀嚼几下,清甜四溢。
  曹平偷偷瞄看天子平静的神情,谨慎地开口:“陛下,据锦衣卫所讲,叶家最近好像在找媒人。”
  四周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是吗?”
  贺枢轻轻笑了一下,望向远处,目光飘落在金色琉璃瓦的宫顶。
  “曹平,你说皇宫好吗?假如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愿意再进宫吗?”
  后背的冷汗刷地一下冒出来,曹平直接跪下,语气恭敬:“陛下,于老奴而言,宫里便是老奴的家,老奴从不后悔进宫。”
  他淡淡瞥了一眼,“起来吧,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下。”
  曹平迅速麻溜地站起来。
  上次天子出了一次宫,回来的时候,既没去西苑的万寿宫,也没有回乾清宫,反而直接去了皇后所居的坤宁宫,独自在里面待了许久。
  再出来的时候,神色平淡,眼眸晦暗,周身威压重重。
  曹平只能想到一个人。
  也不知道江灵台究竟说了什么话,之后天子照旧回信,却再也没有出宫。
  “陛下。”曹平越发小心谨慎,“是否需要老奴派人去敲打一番叶家?”
  “不用。”
  少了一个叶盛泉,还有其他年轻男子。
  贺枢又看向手里的信,缓缓阖上眼睛。
  宽阔的校场慢慢归于沉默,守在附近的禁军、内侍如同雕塑,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曹平,你安排一下。”
  天子的声音平和低沉,飘散在寒风中。
  “朕明日出宫。”
  *
  写信的时候全凭一股莫名涌上来的情绪,等信真的送出去了,她又有些后悔。
  他在御前当差,宫里那么忙,万一他不小心惹到宫里的贵人,挨骂受罚怎么办?
  江望榆越想越后悔,下值后与兄长在衙门分开,颓着双肩,慢腾腾地往回走。
  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黑色皂靴,隐在深青色大氅之下,沿着暗纹一路向上,是多日未见的熟悉面容。
  她眨眨眼睛,又低头揉了两下,小声嘟囔:“我不会是看错了吧?”
  “没有,是我。”心中百转千回,真站在她的面前,贺枢控制神情语气如往常般温和,不敢让她察觉到异样,“抱歉,之前冬至祭天,宫里很忙。”
  他在信里解释过,江望榆能理解,当即宽慰道:“没关系,冬至祭天是大事,确实要以此为重。”
  “嗯。”
  两人面对面站着,无人再说话,沉默飞速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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