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百官以文武分成两列,依次候在午门前,等待卯时的到来。
  钟楼的声音自宫墙上方飘来,厚重悠远,随之而来的是宫门开启的声音。
  原本还有些窸窣声响的午门前,逐渐安静下来。
  郑仁远站在文官之首,步伐缓而平稳,领着一列文官,穿过东掖门,走向奉天殿。
  冬日天黑得早,天亮得晚,此时天色尚黑,宫灯的烛火遥遥微晃。
  幸好今天没有下雪。
  郑仁远暗暗庆幸,面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垂首站在丹犀旁边。
  时间渐渐过去,百官勋贵依照品级,依次而站。
  直至天子圣驾到来,一袭皮弁服,端坐于髹金雕龙宝座之上。
  郑仁远深吸一口气,率先跪下行礼,“臣叩请陛下圣安。”
  百官高呼,声势浩荡,回响在金銮宝殿。
  “免礼。”
  天子的声音自御座上方遥遥传来,平淡冷静,威仪重重。
  郑仁远耐心地多等了会儿,方才起身,控制语气恭敬,缓缓开始念朝觐奏表。
  朔望朝参,并不议事,彰显天子威仪,官员所奏皆无政事,奏表的内容大多为歌功颂德。
  天子大部分时候简单说一两句话,以示恩威。
  现在在殿内奏对的是一名新任京官,第一次参加朝参,面见天子,奏表写的格外冗长,语气发飘,甚至偶有停顿结巴。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新任京官终于说完长篇大论。
  御座上方迟迟没有声音响起。
  百官低着头不敢说话,沉默开始蔓延,那位京官更是双腿一软,直接跪在地面。
  郑仁远定了定心神,飞快抬眸看向上首的天子。
  身姿端正,手持白玉圭,神情淡淡,偏偏眼帘半垂,说句大不敬的话,就差直接闭紧了。
  郑仁远心中一凛,不敢再看,迅速低头盯着殿内金砖。
  久久无声,直到司礼监掌印快步凑近,以极低极细的声音唤道:“陛下!”
  天子倏地睁开眼睛,捏捏眉心,瞧见跪在下面瑟瑟发抖的臣子,缓缓呼出一口气,声音倒是听不出异样。
  “你初到京城任职,务必尽忠职守,不可懈怠。”
  那名官员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退下去。
  之后的朝觐,郑仁远一边分神听其他官员的奏表,一边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天子。
  不知道刚才是错觉,还是现在是错觉,他总觉得从天子的脸上看出一丝困倦。
  风宪官纠劾百官失仪之处,却不敢置喙御座之上的皇帝。
  天色大亮,朝参结束。
  圣驾离开奉天殿,跪在原位的朝臣终于起身,浑身放松地往外走。
  “父亲,您在看什么?”
  听见长子的小声询问,郑仁远收回看向西苑的目光,摇摇头,“无事,去官署吧。”
  *
  “陛下。”回到万寿宫,曹平连忙帮天子脱下皮弁服,苦口婆心地劝道,“您再睡一会儿,最近您夜里去观星台待这么久,白天又要接见朝臣批奏章,这两天更是只睡一两个时辰,这样下去,身体可吃不消。”
  甚至刚刚在朝会之上,当着文武百官,打起了瞌睡。
  虽然很短暂,除了站在最前列的大臣,应该没有人发现。
  贺枢揉按太阳穴,昏沉的脑子终于清明些许。
  朝会漫长,那些恭维奉承冗长无趣,往常都听得昏昏欲睡,更遑论凌晨时分只睡了一个多时辰。
  “朕小憩片刻,半个时辰后,再来叫醒。”
  “是。”
  服侍天子歇息后,曹平轻手轻脚地走出寝殿,思量片刻,深觉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还是得从源头入手。
  傍晚时分,曹平候在西苑宫门处,瞧见进宫的纤细身影,连忙上前,和气地唤道:“江灵台。”
  江望榆一愣,不明白这位司礼监掌印为什么一副特意等她的神情,礼貌回道:“见过曹掌印。”
  曹平脸上的笑容越发和善,语气也是客客气气的,先关心一番在钦天监的近况,瞥见观星台越来越近,拉长声音打了一个哈欠,捶捶肩膀。
  “哎,真是老了,夜里睡的时辰又短,白天容易困,太医都说夜里睡得太晚,对身体不好,江灵台万万不可仗着年纪轻,不把自个儿身体当回事,夜里当值结束,还是要尽早歇息。”
  江望榆心中疑惑更甚,对方特意说这么长一段话,语气还特别关切,究竟想做什么?
  她努力思考片刻,结合自己的职责,试着问:“曹掌印,可是圣上有何吩咐?”
  “没有,唉,江灵台你是不知道,”曹平一时嘴快,“陛下累得今天都在朝会上打瞌睡了。”
  所以跟她有什么关系?
  江望榆满头雾水,正巧走到观星台下,连忙说:“曹掌印,在下先去当值了。”
  飞快地跑上观星台,接住簿册,她习惯性观看西边落日。
  天色已黑,江望榆记录一圈天象,看向刚来不久的他,又看看万寿宫,回想最近遇到曹平的奇怪场景,好奇就像一根羽毛,不停地在心头挠来挠去,痒得不行。
  她实在没有忍住,暗暗戳了戳他的后背。
  “我听说陛下今天差点在朝会上睡着了,还有几天晚上都找不到人,你在御前当差,知道陛下去哪了吗?”
  第88章 “不知。”
  贺枢一愣, 旋即缓缓笑道:“不知。”
  “这样啊。”
  好奇心被激起来后,江望榆只觉得心头还在被那根羽毛挠得痒痒的,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裳, 拢了一个低声说话的姿势。
  贺枢弯腰靠近。
  “欸,你说陛下到底做什么去了?是在忙什么人生大事吗?难道他晚上不睡觉, 所以才会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打瞌睡?”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靠得也特别近, 几乎贴在他的耳尖。
  说话间,温热的气息轻轻吹拂,飘落在耳尖。
  她好像不喜欢用熏香,贺枢不合时宜地想。
  “元极?元极?你在发呆吗?”
  贺枢瞬间回神, 自然而然地接上话头:“圣上也是人,偶尔也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不想去理会那些烦人的朝政。”
  “原来陛下也会觉得烦吗?”江望榆感慨, “我还以为他不会有烦心事呢, 毕竟宫里宫外那么多人愿意为陛下排忧解难。”
  “他不是圣人。”贺枢顿了顿,“你现在不怕私下议论圣上了吗?”
  自从她恢复原来的身份, 不像之前假扮男子时刻意隐藏自己,低着头不看人, 时常保持沉默不说话。
  “因为是跟你说,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告诉陛下。”她竖起食指挡在嘴唇,“我就跟你说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跟你之间的秘密。”
  她在他的面前越发放松自在,贺枢当然不会阻止,甚至有意纵容,也不介意她议论自己, 笑着点头:“嗯,我保证不说,是秘密。”
  他想了想,问:“你是如何知道陛下在朝会上打瞌睡的?”
  “曹掌印说的。”江望榆简单讲述一遍在宫门遇到曹平的事情,“可是,曹掌印为什么要特意跟我说这些话?我都没有见过陛下。”
  贺枢轻咳一声,神色自若,“大概是因为他病急乱投医,想问你有没有好办法劝谏。”
  “这样看来,曹掌印很关心陛下。”
  “嗯,他从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在身边服侍了。”
  闲聊一会儿,江望榆还记得自己在当值,好奇心淡去,之后不再多聊闲话,专注认真地观看夜空,一丝不苟地记录天象。
  一直忙到亥时末,下一轮值守的灵台郎走上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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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
  “明天孙灵台要回来当值了。”她递出簿册,“这段时日,有劳关照。”
  “江灵台客气了。”对方翻翻册子,“你也辛苦了。”
  江望榆拱手作揖,走到石阶口时,不由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圈,牢牢记住观星台模样。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来观星台了。
  随时随地可以观看天象,那些精密的月晷、星晷等仪器却难得,单凭肉眼难免会有疏漏。
  “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做星晷。”她下意识回答,抬头看向声源处,“咦?你不是回去了吗?”
  “还早,不急。”贺枢将灯笼伸向她的面前,“天亮后,你就不用来观星台当值了,我想再陪陪你。”
  “我现在不怕了,不用你陪,而且曹掌印说的有道理,夜里还是要早点睡觉,不能仗着年轻就总是熬得那么晚。”
  贺枢脚步一顿,努力保持微笑:“前几日都熬得那么晚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他说的有道理,况且之后很少有机会跟他这样夜谈了。
  江望榆推开院门,点起屋里的灯,坐在榻边,顺势捞起荷包。
  “阿娘做的蜜饯,你要尝尝吗?”
  贺枢直接捏起一块放进口中,“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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